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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六


  9

  那姑娘愣愣地站立了一會兒,也出了門,伏在樓梯欄上望她,已望不見她,只聽見她匆匆下樓的腳步聲。那姑娘回到屋裡,拿著錢又愣了一會兒,忽然撲到窗口,巴望了片刻,看見她走出樓。

  那姑娘離開窗口,靠著窗臺若有所思。她從信封中抽出錢來——一百多元。

  她沖到門口插上門,將錢揣進了自己兜裡。轉而沖入臥室,打開大衣櫃,將裡面的衣服一股腦兒拋在床上,用床單包起,紮了個大包袱。

  她將包袱扛在肩上,倒退著離開了臥室。

  她的目光落在錄音機上。她猶豫了一下,扛著包袱走過去提起錄音機……

  姚玉慧洗了近兩個小時。

  她覺得自己的身體仿佛同什麼死亡了並且腐爛了的東西接觸過似的,這在她內心深處造成一種特殊的敏感。那更是一種覺得自己被有害射線輻射了的敏感。並非一個有潔癖的女性覺得自己肮髒了的敏感,它曾穿透過她的心靈,在她的心靈上留下了灼焦後的疤痕。而那是用藥皂和水洗不掉的。她洗著洗著,伏在浴盆邊沿哭了。

  她的「最後的停泊地」,在水霧中變得模糊了,距離她更遠更遠了。仿佛是一處可以望到而根本去不到的地方。仿佛「海市蜃樓」,美妙又飄渺……

  她很長時間沒哭過了。

  她回到家裡,見小俊在拖地:「哎呀小俊,別拖!我自己來!」

  房間裡明亮了許多。

  她放下挎包奪拖把。

  「大姐我拖!我幹活幹慣了,一會兒也閒不住。你剛洗完澡,肯定怪乏的……」小俊不放開拖把。

  她只好任由姑娘繼續拖。

  「你還替我擦窗了?」

  「嗯。」

  「小俊,你是我的貴客,不許再替我幹活!」

  小俊低著頭笑笑。

  她走入臥室,站在大衣櫃前梳發,想換件衣服,拉開櫃門一看,見內中變了樣子,又問:「你還替我整理衣櫃了?」

  「嗯。」小俊拄著拖把,抬頭看她,「大姐,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你又不是外人!」她發現小俊仍穿著自己的鞋,便找出一雙八成新的半高跟皮鞋,放在小俊腳旁,說,「你看我,光給了你衣服,連雙鞋也沒給你!這雙鞋大姐沒怎麼穿過,試試跟不跟腳,大小合適的話就歸你了。」

  小俊站在那兒,拄著拖把換上了那雙鞋,來回走幾步,靦腆地笑道:「大姐,還怪合適的呢!」

  她也笑了,說:「你像個城市姑娘了。今晚我帶你到我家去吃飯,讓我們全家人都認識認識你!」

  她全家的人都對小俊非常親熱。

  離休的父親,將小俊視為「人民」。而這北大荒姑娘所代表的那些他並不瞭解的人民,又是他的女兒當年非常貼親過的人民。

  他對小俊的歡迎是由衷的。

  他請小俊回到北大荒以後,問問農場的領導,歡不歡迎他去「安家落戶」,做一名普普通通的農場職工。

  小俊保證將這個話帶到。還說,以他的資格,起碼得安排他做總局一級的官兒,哪能就讓他當一名普普通通的農場職工呢!說得全家人都笑起來。

  父親笑道:「官兒是不當囉!當了一輩子,當夠嘍!」

  她知道父親這話是不由衷的。父親當了一輩子官兒,並沒當夠。如今仍掛著市政協主席的頭銜。假若任何職位都失去了,他也就不知道該怎麼活著了。而且父親也是絕不會去到北大荒當一名普普通通的農場職工的,肯定睡不慣硬邦邦的火炕,每天不舒舒服服地洗一次熱水澡也是不行的。甚至根本不可能像她所想的那樣,覺著挎個小籃在毛毛細雨中到北大荒的林子裡去采蘑菇乃人生一大愉快……

  母親多半是通過對小俊的親熱體現對這個女兒的親熱而已。

  自從姚玉慧有了自己的房子,回家團聚的次數越來越少了。這個家的存在,對於她也越來越不重要了。而母親對於這個已經三十六歲的,有了未婚夫卻仍遲遲不結婚的長女,越來越不可理解了。

  母親已經漸漸開始接受一個事實——越來越無可奈何地失去著她這個當處級幹部的女兒。母親對她採取「無為而治」的態度,不願再多操什麼心,由之任之。正因為如此,每次她回到家裡,母親才對她格外親熱。那種親熱是對日趨淡薄了的母女之情的掩飾。

  當人與人相互之間不再能夠給予真正的情感和心靈方面的安慰,人與人相互之間則便不再能夠存在什麼特殊的關係。母女亦罷,父子亦罷。

  弟弟對小俊的親熱完完全全是對一隻小貓小狗的親熱,連這種親熱在他也是湊趣罷了。小倩並沒有當成她的弟妹,嫁給了一位加拿大商人。在國外離了婚,去年通過中國大使館「營救」回來了。她碰到過小倩一次,推輛外國嬰兒車。車內躺著一個金頭發藍眼睛的「混血兒」。比從前更時髦了,一副高貴的樣子,仿佛是中國最後一位皇帝的母親。聽弟弟說她又要第二次出國了,這次要嫁給的是一位有歐洲血統的日本人。弟弟和小倩,究竟誰「蹬」了誰,對全家人都是一個謎。弟弟也結了婚,也離了婚,剛離婚不久。

  弟弟目前正戀愛著一位法國女留學生,卻一直沒敢領到家裡來,當市政協主席的父親不允許。而弟弟自己有了一套房子,也就不屑於將那位法國姑娘領到家裡來。妹妹見過那位法國姑娘一面,評論是:「都說法國女郎是全世界最美的女性,哥你追求的這一位怎麼看著那麼不順眼啊?臉也太窄太長了點兒吧?好像正面兒看一隻汽車輪胎!」

  弟弟卻說:「既要出國,又要做一位漂亮的外國女郎的丈夫,哪有那麼兩全其美的事兒?魚與熊掌,二者不可兼得。漂亮的中國女人嫁給不那麼漂亮的外國男人,出色的中自男人娶不那麼出色的外國女人,這是目前普遍的規律。中國窮,劣等民族,和外國人互通嫁娶,當然要自覺降低條件啦!如果五十年後中國仍發達不起來,出色的中國人要不走光了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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