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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五


  他亦是。起碼在那一個夜晚之前,那一個夜晚之前,他像別的男人們一樣,似乎從不認為她是女的。

  之後她不敢肯定了。

  之後他恨他自己。

  因為他開始蔑視自己。從內心裡不再將自己當人看,不再將自己當一位黨員和一位營長看。而在人前卻更加表現自己是一名好黨員和好營長了,企圖減輕自己的罪。

  她從不認為在那件事上他有罪。也從不認為自己有罪。她沒誘惑他,他亦沒誘惑她。在那一個寒冷的孤獨的寂寞的夜晚,她孤獨她寂寞,他也是……

  她不知到哪兒去尋找到一點兒溫暖,而他靠酒取暖……如今他死了……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十年之中誰都說不定會死,但她從未想到過他這個男人會死。會自己吊死自己!為什麼偏偏要吊死自己?為什麼不是別種死法?十年中她不止一次想到死,然而只是想,並不願死。如今他死了。他寬恕我了麼?他始終不肯寬恕我麼?他恨他自己是否意味著他就是恨我?為什麼?為什麼恨我?他永遠地帶走了一個謎底。

  她覺得他帶走的是屬￿她自己的很重要的一部分,帶到泥土中去了。謎底會腐爛麼?像人或動物的屍體一樣?……

  回憶呢?回憶也腐爛麼?我為什麼要躲到這裡來?躲誰?躲什麼?躲我自己的回憶?還是躲小俊講的現實?……

  她開了洗漱間的燈。燈光將壁鏡晃得鋥亮,鋥亮的鏡子中自己的臉蒼白如紙。

  難怪小俊那麼吃驚!她覺得自己身上沾染了什麼腐爛的東西似的。她下意識地擰開水龍頭,抓起肥皂洗手。接著洗臉……

  「大姐,大姐……」

  「喵……」波斯貓撓洗漱間的門,叫聲裡有種幸災樂禍的歹毒意味。

  用涼水洗過的臉,更加蒼白了。

  「大姐,大姐……」

  「喵……」

  她從毛巾繩上一把扯下毛巾,使勁擦手,擦臉。像是要從地底下挖出來的什麼東西上擦掉一層鏽。

  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出洗漱間,小俊神色惶惶地瞧著她:「大姐,你究竟怎麼了?你臉白得嚇人。」

  「沒什麼。就是一時頭昏……最近常這樣……」

  波斯貓撓住她褲角,她用鞋尖將它挑出老遠。她複走入臥室,躺在折疊床上,枕著被子。

  「你家承包土地了麼?」

  「嗯。」

  「收成呢?」

  「還好。我爸那人穩,他量力而行。不像營長那麼逞能。大姐你不知道,地一旦承包給自家了,望著它,那麼一大片,你覺得你像只田鼠。全家人的指望都在那一片地上,就不由你不怕它。我就怕地,我爸也怕。我爸常說:『不成想我們這些修理了大半輩子地球的人,以前看地不過手裡一團泥,咋捏弄咋是,捏弄不好也沒什麼關係。如今卻怕起地來,要是侍候不周到它,營長就是我們的下場!『我們全家人都不敢懶,一年四季撲在那塊地上,累死累活地和它拼命。」

  「小俊,講點別的吧!」

  「嗯。那我給大姐講點別的……前年有十幾個北大荒知青返回北大荒,總局請回去的,說是『探親』活動,都當了作家、記者什麼什麼的了。我爸見過他們。那天晚上,我爸都睡下了,被人叫起來。說是他們要參觀美國進口的大帳篷,要我爸去發動充氣機。
那充一次氣得幾百升柴油呢!那天充氣機有毛病,好不容易充起氣來,他們才進去一兩分鐘就出來了。白白浪費幾百升柴油。那東西充氣快,半個多小時就差不多充起來了。放了氣收起來可就麻煩了。我爸忙了大半夜,回來氣哼哼地對我們說:『他們這哪叫「探親」!一個個衣錦還鄉的樣子!媽的這號的往後趁早別花錢請他們回來!』那天晚上他們還吃西瓜。沒到下瓜的季節。

  沒到下瓜季節也給他們摘了兩麻袋。結果呢,第二天早晨他們離開後,他們住的那房子周圍,哪哪扔的都是切兩半的沒紅瓢的瓜。老職工們見了心疼,撿回家去吃。聽人講他們裡還有人說這樣的話:『北大荒當年虧我們的,我們回來怎麼吃怎麼喝都仗義,甭客氣那個!』大姐你說北大荒真虧你們的嗎?當年就那麼個年代,就那麼個條件,你們城裡人去受了點兒委屈,也不是北大荒的罪孽呀!好歹你們掙的是工資不是工分吧?遇上多麼不好的年成,也沒少開過你們工資吧?要怨恨也別怨恨北大荒呀?是不是大姐?當年不是我們北大荒人到城裡花言巧語將你們騙去的吧?」

  「不是。」

  「當年你們許多知青是懷著一顆無限忠於毛主席的紅心自願去的對不對?」

  「對。」

  「我爸說,你們去了,我們敲鑼打鼓歡迎你們。騰出房子給你們住。你們受苦受累,我們和你們一樣。好點兒的工作,都是你們知青的份兒。有幾個我們老職工的子女們能攤得著?因為你們文化比我們高哇!你們忽拉一走,學校沒了老師,拖拉機沒人會開了,衛生所沒人看病了;沒有了電工,沒有了機修工,沒有了會計,沒有了搞農科研的;麥子收不回來,菜長在地裡,我們怨誰呢?」

  「……」

  「探親『那夥裡,有一個在北大荒呆了還不到半年,就仗著他老子是部隊的官兒,』走後門『參軍了。大姐你說他探的什麼親啊?大姐你說北大荒虧他什麼了啊?大姐你說北大荒沖哪方面對不起他啊?他還抱怨北大荒蓋了磚房,修了公路,有了電線杆子,敗了他的詩興。從國外買這麼多先進的農機具幹什麼?這地方永遠永遠保留著一種荒蠻景象才好。

  那才真叫入詩入畫的地方!大姐你聽這是人話麼?說這種話損不損呀?他怎麼不說連麥子乾脆也別種啊?橫豎我們北大荒人該像野人似的住在樹洞裡,見了他這樣的人就圍上去討麵包渣吃?讓他這樣的城裡文明人兒一路坐著大轎車觀自然景,高興胡謅兩句詩的時候有詩可作是不是?」

  儘管其實並沒換話題,僅僅換了談話的角度,小俊卻顯得不那麼被動了,越說話越多。從那些話中,她聽出了積鬱在胸的抵觸情緒。當年北大荒知青大返城後,究竟給北大荒造成了什麼樣的慘重損失?究竟在北大荒人的頭腦中造成了什麼樣的具體的傷痛性的思維?她不得而知,也無從想像。此前她根本就沒有這樣想過,若不是小俊這北大荒姑娘當面對她說的這些牢騷甚於親近的話,她永遠也不會徹底擺脫一個返城北大荒知青那種痼疾般的偏執的受損心態,而從另一種超越自我得失的更客觀的立場進行思考。

  她默默地望著小俊,暗想,難道一場歷時十一年之久的始於轟轟烈烈而終於詛天咒地的所謂「上山下鄉」運動,造成的不僅僅是一代人延續持久的失落心理,更是兩敗俱傷麼?那一片遙遠的記憶中的土地受到傷害了麼?真的受到傷害了麼?由於我們?那一些印象淡漠了的在記憶中漸漸模糊了的北大荒人受到傷害了麼?真的受到傷害了麼?也由於我們?是啊,是啊,我們是又回到城市裡來了,在苦澀的回憶之中提煉著美好的或感傷的經歷。

  在與個人命運和生活的疲憊不堪的較量之中忘卻我們的傷痛,癒合著我們的創口,平復著被我們各自的積怨啃得凸凸凹凹的殘缺不全的我們各自的品格。而北大荒的土地卻是永遠緘默的,以其緘默顯示出高貴的矜持。而北大荒人卻是永遠還要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子子孫孫,做那片土地的主人,亦做那片土地的奴僕。將他們的後代生殖不息地繁衍在那片土地上,將他們的汗水一把一把甩播在那片土地上,不論前景如何。

  與他們相比,我們的種種積怨種種失落感種種自以為天經地義理由充足的要求補償什麼的心態,是不是證明我們太自私太嬌貴太矯情了呢?她第一次這樣自問。

  「小俊,別說了。我想睡一會兒。」

  「嗯。我不說了……大姐你生氣了吧?」

  「生什麼氣?」

  「生我的氣唄!」

  「不……我只是想睡一會兒。」她閉上了眼睛。

  小俊有幾分猜疑有幾分失悔地瞧著她,習慣地要擺弄自己的辮梢,手在胸前抓了個空,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辮梢可擺弄了,便擺弄裙帶。

  「喵……」波斯貓的叫聲更令她厭惡了。

  「小俊,替我喂喂貓。」

  「喂啥呀?」

  「喂你那個幹麵包吧,泡點水。」

  「這,我自己吃了。」

  她睜開了眼睛,迷惑地瞧著那北大荒姑娘:「你……沒去吃餛飩?」

  「嗯。」

  「你喜歡吃那幹麵包?」

  「餛飩一碗三毛多錢,挺貴的,才六個。我要吃飽了不得花一元多錢呀!」

  「嗨,你這姑娘!……」她一躍而起,走到外屋拎起手提包就出門。

  「大姐你哪去?要是給貓買吃的,我去吧!」

  「我才不那麼孝敬它呢!整天喵喵叫,煩死了!我也洗個澡去!」

  她在門口站住,拉開提包,取出一個信封交給小俊:「工資。給我放抽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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