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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七


  弟弟始終認為自己是絕對出色的一個中國人。並且經常要發一通「愛國主義」的議論,憂慮像他這麼出色的中國人一旦真走光了的話,中國將怎麼辦?他急著要出國像臨產的孕婦急著要生孩子,不在乎那法國姑娘的臉像「一隻汽車輪胎」。

  母親倒不像父親那麼僵化,如今變得很具有現代意識,多次慫恿弟弟將那位法國姑娘帶到家裡做客。

  「我總得好好招待人家幾次,啊?要不,將來我到法國去,在人家父母面前多難為情!她家是在巴黎吧?馬賽?看看世界地圖,馬賽是個大城市還是小城市?有所大學?那就必定小不了!不過反正法國也不算太大,外國人又有小汽車,到巴黎方便!她家總不至於連小汽車都沒有吧?……」

  據弟弟說,那位法國姑娘的父親是開鮮花店的。母親最初覺得門戶頗不般配,認為弟弟起碼應該愛上一位教授或者藝術家或者相當於市一級的法國政府官員的女兒。後來也便想開了,承認現實不無道理。

  母親經常發的牢騷是:「現在,什麼人都出國!我五二年入黨,當了三十多年處長,連次出國的機會也沒趕上就被一刀切了!改革,改革,沒這麼個改法的!我們這樣的家庭,攤著改革的什麼好處了?,,她希望有一天以婆婆的身份受到特殊的尊敬到法國觀光。

  在父親到北戴河療養的日子裡,在母親的「幕後策劃」和弟弟的精心安排之下,家裡舉行了幾次「沙龍」式舞會。那位法國姑娘凱麗絲小姐,終於出現在本市前任市長的家裡。受邀的是一批本市很有名氣或者自以為很有名氣的年輕的作家、詩人、評論家、畫家、編劇和演員。他們借此機會證明他們的的確確是不容忽視的很有名氣的一些年輕人,而弟弟通過他們的陪襯證明自己的的確確是毋庸置疑的一位出色的中國人。母親通過那幾次「沙龍」式舞會證明自己絕非一般的普普通通的中國母親。

  「姐,你為什麼不回家湊熱鬧呢?多開心啊!你可沒瞧見媽對凱麗絲那股親熱勁兒!攥住人家的手直叫『媳婦』,『媳婦』!八字還沒一撇呢,也叫得太早了點兒是不是?」

  被時代的大潮從黨政領導崗位淘汰到家裡來了的母親,完完全全成了一位「家庭婦女」之後,變成了牢騷滿腹的精神空虛而又尋找不到寄託的女人。母親不願承認這個事實,但這個事實隨心所欲地擺佈著母親。也許,對於母親,能以婆婆的身份到法國觀光,是最後的寄託和人生的最後滿足了。而最後的寄託一旦成為泡影,最後的滿足一旦滿足,人是會很迅速地接近衰老接近死亡的。她憐憫母親。

  弟弟是對任何人也不會發自內心地親近起來的了,包括對父母。她太清楚這一點了,因而他對誰都是想裝出親近的樣子便可以恰到好處地裝出親近的樣子的。弟弟也是個憤怨甚多的人。除了憤怨中國的貧窮落後以及中華民族炎黃子孫「種」上的「低劣」,還極端憤怨於如今要在中國人之中尋找到一個全無私心絕對值得信賴處處能夠成人之美時時不忘助人為樂的朋友難於上青天,而他首先並不想做別人的這樣的一個朋友。

  姚玉慧覺得,如果說她對父母對這個家庭的情感日益淡漠,乃因她愈來愈不願依賴這個家庭;愈來愈不願接受這個家庭的任何形式的恩澤和庇護。這個家庭之對於弟弟,不過是一枚即將過時的目前佩戴在胸前仍足以使某些人側目而視的正在貶值的徽章罷了。他利用它要一直到它最後那點兒價值喪失盡淨為止。

  10

  弟弟對小俊的親近,是一位「出色」的城市裡的年輕的當代「紳士」對一個北大荒的「蠻女」的、高貴的親近。仿佛他認為對小俊越親近越能顯示出自己的高貴、出色和有教養,所以,他不時對小俊進行自以為幽默的機智的調侃。

  他敬小俊煙,小俊拒絕,回答不會。

  他說:「十八歲的大姑娘叼著大煙袋,不是你們北大荒三大怪之一嗎?」

  小俊說:「那證明我們北大荒還有十八歲的大姑娘。我來之前,我們那兒的人告訴我,你們城裡如今正在搞一次什麼調查,全體動員尋找看還有沒有一個……大姑娘,好容易找到了一個,沒等宣佈,結果被找到她的那個男人給……給睡了……」

  母親皺起了眉頭。

  父親變得嚴肅。

  弟弟吐了口煙,尷尬地說:「這是對我們城裡人的污蔑!」

  小俊剝開一塊糖說:「所以我不信。你那話也是對我們北大荒人的污蔑,你也別信。」

  妹妹則拍手叫好,對小俊大加鼓勵:「你這張嘴真厲害。他再取笑你,就這麼回敬!」

  妹妹對小俊的親近,是帶有濃厚的好奇心的親近。妹妹對一切引起自己好奇的人都發自內心地親近得起來,從不計較別人對自己的態度如何,印象怎樣。妹妹對一位剛紅起來的歌星會產生好奇心,對一位來自北大荒的姑娘也會產生好奇心。

  姚玉慧覺得小俊不過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北大荒姑娘,而妹妹覺得小俊哪兒哪兒似乎都不太尋常,遍身塗著足夠神秘的色彩。

  小趙也在。他對小俊的親近不過是禮貌。

  全家每個人對小俊的親近,都與姚玉慧自己對小俊的親近不同。

  然而小俊一副快活的樣子,成為中心人物,她反倒不那麼靦靦腆腆的了。

  然而全家每個人也顯出特別快活的樣子。由於小俊的存在,那一次團聚氣氛輕鬆而愉悅。

  至於姚玉慧,讓小俊認識自己的家人,不過純粹是為了使小俊內心裡明白,她對她的到來多麼重視。除此而外,別無用意。

  從第二天開始,她每天晚上都引導小俊「閱讀」這座城市。如同一隻城市的麻雀引導一隻鄉下的麻雀參觀城市所有的屋簷。她毫不吝惜地花掉她多年的積蓄,仿佛那些錢原本就是為小俊積蓄的。

  她自己也是第一次領略這座城市的種種娛樂,也是第一次獲得娛樂的愉快。沒有小俊,她不會去光顧那些場所;沒有小俊,在那些場所她也不會獲得愉快;沒有小俊,她不會出現在大飯店裡點名菜。因為是和小俊一起,這樣的事則顯得意義非同一般了。在她的邏輯中,甚至不明確小俊和她自己,究竟誰更應該感激誰了。

  城市對連偏僻小鎮的風貌都沒有領略過的北大荒姑娘小俊,像專門善於撩撥和誘惑情竇初開的少女情欲的西方舞男。她是完全被「他」迷住了,被「他」迷得心旌飄搖,她整個兒的心幾天之後便徹底被「他」俘虜了去。城市這本「書」她一旦翻開就不能再放下了,她的心思已進入了這本「書」。她恍恍然覺得自己不再是讀者,而是角色,一位女主角,一位年輕的待嫁的女主角。她想像著哪一天在城市中遇到一位心上人,而姚玉慧這位「大姐」是她的保護人。

  她迷住了城市這個風流倜儻精力充沛的「舞男」,好比小貓一口叼住了—個大發腥味的魚頭,誰若企圖搶下來她就會撓誰,哪怕是主人。

  「大姐,明天晚上你帶我到哪兒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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