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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四


  「嗯。」

  「阿黃活得好麼?」

  「他離婚了。後來撇下老婆孩子也返城了。」

  「返城了?我問的是你家那只狗。」

  「我還以為你問的是當年留在北大荒那個天津知青呢!狗死了。」

  「老死了?」

  「不是老死的。它在山上被麅子套套住,讓狼吃了。發現它的時候,只剩下一點兒碎皮。」

  「那是一條好狗啊!當年我到團裡去開會,如果搭不上車,就常常帶著它,讓它一路護送我。」她真真地難過了片刻,又問,「你家門前那棵樹呢?」

  「我家門前沒有一棵樹哇!」

  「有!肯定有!我記得清清楚楚的。營部當年要伐那棵樹派什麼用場,是我阻止的嘛!那是那個地方最老的一棵樹,據說起碼一百年了。」

  「大姐你記錯了。你指的是我們鄰居李駝背家門前那棵樹吧?是不是當年上邊釘塊『深挖洞,廣積糧』的大標語牌那棵老樹?」

  「對,對!就是那棵老樹。中間被雷劈裂,一半死,一半活,吊一截鐵軌。營部集合,我總要親自去敲。我愛聽那聲音!如今我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著或躺著的時候,似乎常常聽到那聲音,當,當,當……就像催促我到什麼地方去集合似的。」

  「它早沒了。」

  「沒了?」

  「嗯。李駝背把它砍了。」

  「為什麼把它砍了?」

  「給他老娘做棺材蓋兒。」

  「那……鐵軌往哪掛了呢?」

  「鐵軌?……」小俊想了想,搖頭,「沒掛在哪兒。沒人注意它哪兒去了,大概在李駝背家吧?」

  「那……現在集合敲什麼呢?」

  「集合?現在不集合。不著火,一年也集合不了一兩次。」

  「不集合?」

  「嗯。不集合。現在搞承包了,沒人分派活兒,沒人訓話,集合幹什麼呀?」

  「是……這樣……河呢?」

  「河?河還那樣。十一月結凍,四月開化。」

  「還那麼清?」

  「還那麼清。」

  「河邊還長蒲棒麼?」

  「不長了。」

  「怎麼不長了?」

  「不知道……興許以後還會長吧……」

  「河裡還有魚麼?」

  「有。我爸常叉魚,一夜能叉幾十條呢!他每次叉魚回來總要喝酒。喝了酒便叨咕,『知青走光了,河裡的魚多了。知青走光了,河裡的魚多了。』河裡的魚真是比你們當年在時多了,當年都快被你們知青叉光了。」小俊笑起來。

  她也笑了。她一心想從小俊的話中得到證實,證實她記憶之中那種沉澱了的詩意是的確存在過,並且仍然存在著的。

  可小俊的話令她失望。

  「你爸爸……他還當管理員?」

  小俊又笑起來:「大姐,也就是你在信中還稱他管理員唄!營長死了,你這位教導員返城了。營部那排房子空著沒人住,一半兒做了幾戶人家的豬圈,另一半兒塌了。沒有什麼營部了,他管理誰呢?……」

  「營長……死了?」她一下子坐起來。

  「嗯。」

  「什麼時候……死的?」

  「去年。」

  「病死的?」

  「不是。吊死的。」

  「被人害了?」

  「沒人害他。害他幹嗎?他承包的土地太多了,還承包了一台加拿大的拖拉機和一台美國的聯合收割機。別人勸他別那麼大的胃口,可他不聽勸。說,幾十年的老農墾了,難道怕被土地坑了?結果那片土地真把他坑了,草和麥子比著長。年終一結帳,他欠了公家九千多元。他那種人哪受得了這個呀!原先土地也坑人,但坑的是大傢伙,人人照樣拿工資。

  現在坑的是他一家。他老婆一看前景不妙,帶著孩子回山東老家去了,給他來了封信,提出堅決要和他離婚,結果坑他一家不就變成坑他一人了麼?不是九十,九百,是九千啊!誰也幫不了他度過這一關。他想不開,有天晚上喝光了一瓶酒,就上吊了。第二天被人從房梁上放下來的時候,還滿身酒味呢……大姐你怎麼了?」

  「我……頭昏。」

  「大姐你……躺會兒吧!」

  「不,不用。」

  她猛站起,匆匆地走人洗漱間。

  她懷念營長。這麼多年來,她此時才真切地懷念營長,覺得太對不起那個男人而懷念那個男人。她常常希望能有機會再見到他,從一個離他不太近也不太遠的地方觀察他,而又不被他發現。

  她想知道他是否仍習慣於吸那種勁兒沖極了的黃煙葉,北大荒人叫那種煙「蛤螞炮」。她想知道他是否仍習慣於光著脊樑穿絨衣。

  她想知道他是否仍習慣於蹲在哪兒瞅定一個什麼不相干的東西發呆。全營一千多知青幾天之內走得只剩下了三個,她想知道他當時是一種什麼心情。想知道他背著人偷偷哭過沒有?……

  她想知道他如今的很多很多事。更想知道他是否寬恕了她,抑或怨恨她。

  8

  而她從來沒有怨恨過他。從來沒有。即使在當年那一個寒冷的孤獨的寂寞壓迫心靈的夜晚他真的將她「鉚上」了——北大荒人是這麼說那種事的,她也不怨恨他。因為是她去找他的。更直截了當地說,是她主動將自己送上門的。那是她心甘情願的。

  她從沒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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