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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三


  當年她沒有太注意過管理員的女兒們。而眼前的小俊,使她聯想到了一顆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櫻桃,包在一片綠葉子中。或者是一朵野百合花,它們當年在北大荒的野地裡怒放時,火紅耀眼,遠遠地就能發現,引誘人去折取。

  北大荒的野百合花給她留下極深的印象。

  她簡直不是在端詳那姑娘,而是在欣賞那姑娘了。

  她覺得自己非常喜愛管理員這位女兒。

  將要成為這姑娘的丈夫的小夥子是什麼樣的男人呢?一定是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吧?應該是那樣的小夥子!只有那樣的小夥子才配做她這樣的姑娘的丈夫啊!她覺得小俊煥發出一種強盛的青春勃勃的生命力。儘管睡著,但那種無與倫比的生命力卻仿佛在這姑娘體內歡歡騰騰地活躍著。

  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櫻桃般誘人的,怒放的野百合般迷惑人的,在睡著了的時候也仿佛歡歡騰騰地活躍著生命力的,舊的不合體的男人的衣服也不能使其遜色的,充分顯示出女性自自然然而又原始的本質魅力的這姑娘的身體,令三十六歲的其貌不揚的缺乏肌膚之美的老姑娘羡慕極了,嫉妒極了。由於羡慕由於並非可恥的嫉妒,使她更加從內心裡喜愛這姑娘。

  她非常驚訝於自己還能夠喜愛一個人,而不是喜愛一件東西,或者一隻貓。她買那只波斯貓,正是為了要喜愛它,現在卻已經開始厭惡它了。並不完全是由於它被嚴曉東給劁了的緣故。如果它也是件東西,她相信自己早把它扔掉了。而它是一個活物,一個生命。她不因厭惡而弄死它,是因為她心腸軟。她厭惡它而又繼續餵養它,是因為她總得有個伴兒。

  她有了未婚夫而從內心裡不想結婚,甚至厭惡結婚,是因為她不能在情感上心靈上接受他為愛人。她害怕和他結婚終於不可避免地成了一個事實。她本能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推遲這個事實迫近的日子。她對他和對那只波斯貓差不多。她不能完全沒有一個「他」,但她更多的情況下更多的時候厭惡他。而在厭惡他的時候厭惡他的情況下偶爾也渴望他需要他,如同一個想喝清茶的人在渴了的時候渴極了的情況下端起一碗油膩的湯。每每在她渴望他需要他的時候和情況下,她對他的厭惡恰恰有增無減。她惱恨自己這樣一種古怪心態,然而她對自己無可奈何。

  人是特殊的物質。人一旦變了,只能更不是自己,不復能再是原來那個自己。絕對地不能。

  現在好了。她這麼想。從此以後就好了——因為她不但還能夠喜愛一個人,而且有了一個人可以讓她喜愛。終於是有了一個人可以讓她喜愛,這是比喜愛一件東西或者喜愛一隻貓更要緊的。

  妹妹努力希望被她喜愛,卻無法被她所喜愛。而眼前這個剛剛到來的還十分陌生的姑娘,卻在她內心裡引起了一種匪夷所思的喜愛之情,由衷的喜愛之情。她解釋不了,真是匪夷所思!不知為什麼,她非常不喜愛複雜的東西。比如兩幅畫,她肯定會喜愛其中構圖單純的那一幅。比如兩首歌,她肯定會喜愛其中歌詞明瞭的那一首。現在許多畫的構圖更趨向單純,現在許多歌的歌詞更趨向明瞭。現在許多人卻更複雜了,複雜得相互之間難以真正貼近,難以真正溝通,難以真正理解。是不是正因為人們本身變得如此了,才轉而向別的方面去尋找單純和明瞭呢?認為一幅畫的構圖單純或者認為一首歌的歌詞明瞭,那是隨心所欲的事情。而這樣去認為一個人,在今天是可能處處潛伏著危險的。在今天人無可救藥地變得最最不堪信賴了。她這麼看。

  她問自己,也許我喜愛這姑娘,是因為她從我的回憶中走來?是因為她看去那麼單純而又似乎那麼需要我的關心和保護?其實更是因為這姑娘帶來了沉澱在她那種詩化了的、被她的主觀情感篩濾過了的、大不真實的回憶之中的一點點溫馨。它是提煉了的,結晶了的,含有雜質,卻很濃。

  她不願見這姑娘摟著她那只被劁了的、她已經厭惡了的波斯貓。她總覺得那只貓被劁了之後,變得虛偽了,整天裝出有益無害的樣子,而骨子裡懷著對她的仇恨。時刻伺機在她麻痹了放鬆警惕r之後對她進行陰險的報復。

  她揪著它的一隻高貴的耳朵想將它扔到地上,結果它醒了。

  它用爪子撓住小俊的衣服,結果小俊也醒了。

  「這沙發軟得真舒服。」小俊難為情地坐了起來。

  「我帶回了眼藥,我給你上點兒眼藥吧!」她從挎包裡取出眼藥水,用根牙籤卷了點藥棉,滴上眼藥水,給小俊輕輕洗眼睛,「一天這樣洗兩次,就會好的。」

  「嗯。」

  扔了牙籤,她牽著小俊的手走入臥室,打開大衣櫃,展現出她的許多衣服,問:「叫你隨便穿,為什麼不穿?」

  「我怎麼好穿大姐的衣服呢?」

  「那有什麼!挑你喜歡的穿吧。」

  「不……」

  「我替你挑!」她首先找出了一套嶄新的一次也不曾穿過的內衣放在床上,慷慨大方地說,「給你了!」接著從衣架上扯下了幾條裙子和連衣裙,一一放在床上:「給你了,給你了,給你了,這件也給你了。」

  「大姐,我不要。我真的不要。」小俊慌了起來。

  「給你,你就要。你不要,我不高興。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的怪脾氣!」

  「那……大姐你給的太多了……我要一件吧!」

  「給你的,你都得要。大姐老了,穿不得這些漂亮的衣服了!」

  「那……也應該給你妹妹啊!大姐你不是有個妹妹嗎?」

  「是有個妹妹。她才不稀罕我送給她的衣服呢!送給她說不定還會落得她取笑我!你叫我大姐,你不也是我一個妹妹麼?」

  「大姐你真好!」

  「來,現在就換上這一套內衣,再穿上這一件連衣裙!」

  「大姐,晚上再……」

  「我這會兒就想看到你穿上變成個什麼樣兒!」

  「怪……羞的。」

  「那我出去!」

  她離開了臥室,坐在小客廳的沙發上吸了一支煙。

  待她再走入臥室,見小俊已換上了那件連衣裙。那是一件橙黃色的,束腰的,仿唐樣式的連衣裙。女人們對時裝的追求,不外乎兩大流派——或者越來越現代;或者越來越古典。這兩大流派無論怎麼變化和發展,都與她毫不相干。那些自己買的,卻似乎永遠只能供自己欣賞的衣服,今天終於穿在一個自己喜愛的姑娘身上了,她高興。

  7

  小俊不曉得那條帶飾物的裙帶是怎麼個結法。她替小俊結上裙帶,將小俊推到了鏡子跟前。

  「漂亮麼?」

  「真漂亮。」小俊望著鏡中的自己,有些不相信那就是自己似的。

  「別留辮子了。大姐有捲髮器,電吹風,趁著頭髮還沒幹,給你來個披肩式行不?」

  「大姐你想怎麼就怎麼吧,怎麼的我都樂意。」

  於是她給小俊剪髮,卷髮,吹發。為自己喜愛的一位姑娘這麼做,她感到了一種從未感到過的快樂。她也曾在自己的頭髮上很下過幾番工夫,但感到的是沮喪。她也曾在那只高貴的波斯貓身上下過工夫,企圖將它的毛變成捲曲的,就像羊羔皮皮襖那種被叫做「麥穗毛」的樣子。可是波斯貓身上帶不慣捲髮器,她的實踐沒成功過。

  將鄉土氣息十足的來自北大荒的姑娘,變成了一位城市裡的集「現代」與「古典」美於一身的時髦女之後,她開始和小俊支折疊床。

  支好折疊床,鋪備齊整了,她坐在折疊床上,依著被子,親切地瞧著坐在「席夢思」床邊的小俊,微笑著說:「你睡那張床,我睡這張床。」

  「大姐,我睡折疊床吧!我在家裡睡火炕睡慣了,睡這麼軟的床……不自在。」

  小俊徹底變了一個樣兒之後,似乎那種村姑的感覺仍一時變不過來,坐得過分的端莊,仿佛是模特兒,隨時準備聽吩咐改變姿態。

  「別爭。睡幾天就睡得自在了。你兩個姐都出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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