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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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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鈴響了。她欠身抓起來聽了一下,遞給他說:「找你。」 他接過話筒聽著,表情漸漸變得慍怒了。 等他放下電話,她問:「什麼事兒?」 「這麼一會兒工夫,他們母子又吵了一架。我那難以調教的兒子揚言要離家出走……」 他將波斯貓從膝上推下地,連句告辭的話也顧不上說,就匆匆離去了。 波斯貓又躍到了她膝上,舒舒服服地趴下。 剛買回來那幾天,它十分不安生,在房間裡上躥下跳,喵喵叫個不停。有天傍晚,她剛一開門,它就從門縫擠了出去。她以為它肯定回不來了,深更半夜的時候,卻被一陣陣貓叫聲擾醒。那種叫聲像嬰兒的啼哭,顯然不是一隻貓在叫,是四五隻貓在合唱。她披著被單開了門看個究竟,但見黑暗的樓梯上和走廊裡,這兒一雙那兒一雙黃的或綠的貓眼在閃耀。 她將她的波斯貓喚人屋裡,關上了門,外邊的貓們叫得更凶。她出出進進驅趕了幾次,貓們一發現她從房間裡走出來,便都不叫了,在黑暗中瞪著她。她一次次將它們驅趕到樓外。而當她重新躺在床上後,又聽到了它們在叫。它們在外邊叫,她的波斯貓在房間裡叫。天亮以後,外邊的貓們才散去,她的波斯貓才安靜下來。 她去上班的時候,發現樓外貼了一張白紙,墨蹟未乾的兩行醒目的字是「養貓者,請每晚給貓吃安眠藥」。 那天她下班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兩片安眠藥搗碎,拌在食物中給貓吃了。 那天晚上嚴曉東突然光臨。她以為他一定有什麼事兒想請她幫助,問了幾遍,他都說沒什麼事兒,只是來看看她,聊聊。儘管他在公共汽車上曾對她相當無禮,但她早已原諒了他。歸根到底,她認為公共汽車上那件事,完全是由於自己不好,不該裝作不認識他的樣子。他態度怪虔誠地向她說些賠不是的話,她只是矜持地笑笑。她甚至對他顯出由衷的歡迎的樣子,因為最終是他幫助了吳茵。她問他給了那一對上海夫妻多少錢?他說「不多,不多」。她便更加斷定那是一筆數目不小的錢。她不禁對他懷有了幾分敬意,刮目相看起來。 「你的貓怎麼了?」 他擺弄那只波斯貓。它躺在沙發上,任他百般擺弄,毫無生氣,如同死了。 「我給它吃了兩片安眠藥。」 「吃安眠藥?為什麼?」他驚訝。 「昨天夜裡它招引回來許多貓,攪得四鄰不安。」 他笑了,說:「我看見你們樓外貼的那張抗議書了,卻沒想到是針對你的。公貓?」 她點頭說是公貓。 「天天晚上想著給它吃安眠藥多麻煩!交給我,我替你養幾天它就會安分多了。」他胸有成竹。 「真的?」 「當然!我騙你幹什麼?」 她相信了他。他走時,將貓抱走了。 過幾天他將貓送回來了。她看出它的確是變得乖順了。 她問:「你有什麼經驗?」 他說:「我把它劁了。」 「它,它可是一隻品種高貴的貓呀!」她瞧著它,連連頓足,覺得自己對它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罪。 他回答:「高貴不高貴都一回事兒,比劁豬容易得多。」 現在它已經不再是一隻公貓,而僅僅是一隻貓了。一隻慵懶的貓。除了吃,幾乎整天睡。也不愛叫了。呼嚕聲倒比是一隻公貓的時候響多了。它的眾多的「情人」深更半夜來呼喚過它兩次,它對「她們」那種充滿情欲的呼喚相當冷漠。「她們」太失望,可能也太悲傷,再也不來呼喚它了。 她抱著它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一陣困意,迷迷糊糊地臥倒身子睡了一小覺。好像還做了一個雜七亂八的夢。 倏然地她醒了。波斯貓仍在她懷裡,死睡得軟綿綿的。呼嚕之聲有如壯漢的鼻鼾,儘管它已永遠不可能再是「漢」。它口中還淌出一些黏液,把她的衣服弄髒了一片。那一時刻,她對這只種族高貴的貓忽然產生了極大的厭惡。她知道自己不會再寵愛它了。 這不是它的錯,也不是她的錯,是嚴曉東的錯。 「滾!討厭的東西!」她揪著它的皮毛將它摔到地上。可是它在地上一滾,就像剛卸了套的驢似的一滾,站起來後,複躍她懷裡。 「滾!」她又一次揪著它的皮毛將它摔到地上。 它又那麼一滾,死皮懶臉地瞪著她,還要往她懷裡躍。 她脫下一隻鞋,不容它站穩,一鞋將它擊了個斤斗。夠狠的一下。它卻不叫,逃到桌子底下去了。從桌子底下,探頭探腦地窺視她。 她覺得它不再是一隻公貓之後競連瞅人的眼神兒也變得怪誕,僅僅這種卑鄙的眼神兒就夠使她厭惡的了。 她脫下另一隻鞋朝它打過去。 它則苟且地完全縮到桌子底下去了,它在桌子底下打起嗝來。 她生平第一次知道了貓居然還會打嗝。 她簡直忍受不了這個,自己也感到噁心了。她挪開桌子,揪起它,從窗口將它拋了出去。這麼做之後,她才想到是從六層樓上將它拋了出去。她被自己殺生害命的不人道行為震呆了好一會兒。 她確信它死定了。 接著她將喂它吃食的東西扔入室外的垃圾暗道。 接著她洗被它弄髒的衣服。 接著她一邊聽音樂,一邊著實為那只高貴而無辜的貓難過。 接著她開始寫那封沒寫完的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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