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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一


  信是寫給當年營部管理員的。在北大荒,在她給營長送毛衣那個寒冷的冬季的夜晚,管理員的妻子死于第四胎難產。那不是她的罪過,但時至今日她仍認為,如果派車迅速,孕婦就不會死在去團部醫院的半道上。

  她還給管理員寄過幾次錢。最初,基於一種深刻的贖罪心理。

  說它深刻,乃因它曾使她的靈魂在相當長一段日子裡不得安寧。

  後來,則漸漸嬗變為一種依託,一種宗教式的虔誠和童話般的幻想經緯交織的虔誠。

  每當城市生活令她感到失望感到沮喪感到困惑感到疲憊的時刻,她的心便飛回了北大荒。每一次回憶,都是一次精神的過濾。

  每一次過濾,當年嚴酷的荒謬的虛偽的現實,就漸漸淡化了。每一次淡化,都將北大荒描摹成了一幅詩意盎然的圖畫。而與令她常常感到失望感到沮喪感到困惑感到疲憊的城市相比,那片她當年生活過的土地終於又重新成為她所日夜嚮往的地方。

  神秘的白樺林,清澈的小河,「木克楞」房子,鋪展在火炕上的熱乎乎的被窩……寧寂之中的寧寂……被她的幻想充分淨化了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接近著大自然的自自然然的一切事物……外面靜靜地飄蕩著雪花,坐在灶口,讓通紅的炭火映耀著自己的臉,聽不到任何聲音,獨自看一本什麼書,不必擔心有誰來干擾美好的情境……在細雨濛濛的早晨,挎著個小籃到林子裡去采蘑菇和木耳,順便折回各種各樣的野花……沐浴著黎明的朝暉或黃昏的霞光,登上哪一座山頂,遠眺金色的麥海……北大荒重新成了她精神上的聖地。

  5

  管理員寫給她的信中說,她什麼時候願意回來都行,高興住多久便住多久。

  她在信中說自己太思念那個地方了,太思念那個地方的人們了。

  他在信中說那個地方的人們也很思念她這位當年的教導員,說他的三女兒都已經二十多歲了,訂婚了,還記得她。天天念叨結婚前一定要到大城市玩玩,看看她……

  她已經回了一封信讓那北大荒土生土長從沒離開過那片土地連小小的縣城也沒去過一次的姑娘趕快來,越快越好。她說她一定熱情招待那姑娘,如果工作擺脫得開,也許還會請下一段長假,親自將那姑娘送回北大荒……

  她沒寫完的這封信,是要叮囑那姑娘動身前一定拍封電報給她,她將去火車站迎接,並且叮囑管理員寄一張他女兒的照片來,免得她去迎接時由於已互不認識錯過了……

  她還買了一張折疊床。那姑娘來後,她自己將睡折疊床,而讓那姑娘寬寬綽綽地睡在「席夢思」床上……

  她考慮得周周到到。她誠心誠意。她覺得她又有了一個可以重新回歸的「聖地」。

  倘城市對她這位其貌不揚的老姑娘造成的壓迫太甚,她已明確了該往哪兒逃遁。

  那個地方將是她的「最後的停泊地」。

  她從一本什麼雜誌上讀到了一位名叫張欣辛的女作家寫的一篇小說——《最後的停泊地》。非常之欣賞這篇小說的題目,從此認為只有女作家才最理解女人的內心世界。每一個人都需要有「最後的停泊地」,沒有的話,生活在當今的人將太惶惑也太可悲了。女人尤其如此。她甚至幾次想把這個感歎寫信告訴那位很有名的女作家,但由於自尊心沒寫。怕她的信被那位很有名的女作家連信封也不拆就揉巴揉巴扔進廢紙簍。

  寫完給管理員的信,貼好郵票,擺在一眼可見的地方,心裡想著明天上班時就順路投出去。一時沒什麼事兒可幹,又睡不著,便翻雜誌。她很捨得花錢訂雜誌,也相當有時間看。翻了半天,沒有哪一篇小說將她吸引,突覺索然。猛地想到,也應該往信中夾一張自己的照片才對。於是揭郵票,揭封口。膠水幹得很快,要揭下郵票揭開封口根本不可能,只有浪費了一張郵票一個信封。

  重寫了一個信封,找出影集,選擇照片。返城後除了工作證上需要的照片,她就再也沒有第二張照片可供比較和選擇。而那一張正面標準照上的她,顯得太老了,表情呆板得不能再呆板。她真不情願將這麼一張照片夾在信中。最後她挑了一張自己在北大荒當「毛著標兵」那一年的照片——戴頂羊剪絨的棉帽子,露出齊耳短髮。那時的她也不漂亮,但年輕。意氣風發的樣子,臉上完全沒皺紋,眼睛挺有神。但那已是十年前的照片了,那是一個虛假的自己,虛假而又年輕。青春裝飾了虛假,虛假似乎也就不那麼醜惡了。

  她甚至對那個「自己」產生了很深的戀情。她拿著照片走入臥室,站在大衣櫃的穿衣鏡前,仔細端詳鏡中自己那張臉,又仔細端詳照片上自己那張臉,希望尋找到相同之處,結論判若兩人。這樣的一張照片寄去,是會使管理員和他的女兒見到她本人時吃一驚的。按照片上她的樣子,那姑娘是無法在火車站那種慌慌亂亂的地方認出她的。再說,她只這麼一張令自己感到滿意的照片了,底版早丟了。她很有些捨不得寄給人。結果是白白浪費了一張郵票和一個信封,最終並沒有夾入照片,又惆悵地封上了。

  她卻忽然想到了那句話——青春是人生的黃金時代。

  她明白了,與其說自己緬懷那個生活過十一年之久的地方,毋寧說自己緬懷那個付出了青春的地方。而在那個地方,她是不可能重新找回什麼寶貴的東西的。所有寶貴的東西全丟在回憶中了。

  小妹和她的朋友們,如今卻對她及她的同代人常常表示羡慕。

  羡慕那種所謂「經歷」。羡慕愛的苦悶,羡慕「戰天鬥地」的精神,羡慕英勇而無價值的死亡,羡慕艱苦而枯燥的生活,甚至羡慕人性的扭曲……她們說那無論如何是很值得的。正像小妹她們所唱的那樣,「也許世界上沒有了痛苦,我們不再瞭解歡樂」。是的,正因為她們的痛苦太少了,她們的歡樂也很輕飄。然而她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讓小妹她們如今到北大荒去的話,那兒得先蓋起舞廳和咖啡廳,還得不被管束,還得給高工資,還得允許一個星期回一次城市,並且最好是有班機……否則,她們寧肯在越來越繁華越來越亢奮的城市裡天天唱「也許世界上沒有了痛苦,我們不再瞭解歡樂」。

  如今她是瞭解歡樂了,然而歡樂卻遠遠地避開了她……

  她收起影集,決定乾脆早早睡覺。睡不著也要睡。她洗漱完畢,服下了兩片安眠藥。那本是給貓預備的。

  她躺在床上,熄了燈之後,聽到外面有爪子撓門的聲音。她以為自己幻聽。然而不是,確確實實是爪子撓門的聲音。難道波斯貓回來了?不可能!從六層樓的窗口拋出去的一隻貓,居然會活著回來麼?除非是貓精!爪子撓門聲不停。門上包著白洋鐵皮,聲音刺耳。

  「誰?!……」

  明知外面是一隻貓,卻大聲問「誰」。

  「喵……」仿佛回答她,一聲怪誕的貓叫,聽來像人裝的。

  她有些毛骨悚然起來。

  爪子撓門聲更響了,要將白洋鐵皮包著的門撓爛似的,使她無法對那種刺耳的聲音不加理會。

  她赤腳下床,躡足走到門旁。她不敢開門。想像著只要一打開門,門外便會有只人那麼大的貓精立起來撲向她,用爪子撓她的胸脯,如同撓白洋鐵皮包著的房門。

  「喵……」又叫了一聲,淒淒慘慘的。

  她鼓起勇氣,壯著膽子,將門打開一條縫。正是她那只高貴的波斯貓,哧溜鑽進屋。

  「出去!不許進來!我不要你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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