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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九


  「我沒那興趣,要寫你自己寫!」妻捧著盤子碗,氣哼哼地走進了廚房。

  如果「物質不滅」已然不對,那麼足見今天這個世界上的錯誤多到什麼程度了!也足見自己這位「平面知識結構」的父親被「立體知識結構」的兒子瞧不大起是活該的事了……他鬱悶地離開了家。

  天色已黑,晚風習習。夜市初上,熱鬧非常。

  他來到了姚玉慧家。她正在寫信。

  「別理我,寫你的。我沒什麼事兒,坐會兒就走。」

  「不寫了。」她收起信紙和筆,為他削了一個梨,將椅子向他拉近些,吸起煙。

  「很甜。」

  「我妹妹送來的。」

  「小姚,你知道不知道,『物質不滅』——還是不是一個正確的科學觀念?」

  「大概還應該是正確的吧?不過也難說。我記得從一期什麼雜誌上看到,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正面臨被某些科學家推翻的可能性。」

  「噢?找來我看看!」

  於是姚玉慧便起身翻一摞摞的雜誌,翻了半天卻沒有找到那一期。

  「唉!……」他歎了口氣,苦惱地說,「這年頭,不值得在兒女身上花費太多的智力投資,免得出國了不回來。也不能一點兒不花費,以至於成一個白癡。我勸你將來乾脆別要孩子算了!」

  姚玉慧勸道:「又生你那兒子的氣了吧?他要考『託福』是值得高興的事兒嘛,能出國就讓他出國唄!出國有什麼不好?」

  「可我就這麼一個兒子啊!我和他媽天天四處打探消息,希望出國手續更複雜些,希望卡住他小子出不去!可聽到的消息都是手續更簡便了,政策更寬鬆了……」

  他將那只梨吃得只剩下一點點,放在茶盤上,掏出手絹擦擦手,又說:「比如吃梨,他小子也看不慣我和他媽,指責我們吃剩得太少。還告訴我們有教養的人不是這麼個吃法!」

  「怎麼個吃法?」

  「起碼保留下三分之一不再吃,說那才是紳士派頭!如今一斤梨便宜的也八九毛錢,他不是太燒包了麼!」他又歎了口氣。

  她也陪著歎了口氣。

  「你這幾天為什麼也有點悶悶不樂的?」

  「我?你何時見我真正快樂過?城市生活早使我厭倦了。沒想到城市這麼快就撕下了它的假面具!」

  「假面具?你以為它應該是怎樣的?」他認真地問,也吸著了一支煙。

  「少一點兒卑鄙小人。」

  「比如來敲詐吳茵的那一對?」

  「包括王志松。他當年將甯寧抱回家,在艱難的日子裡盡心盡意地撫養那孩子,那是一種多麼高尚的情操!可是如今他拿自己的高尚沽名釣譽!連一個曾經很高尚的人的靈魂如今都變得卑鄙,生活不是讓人感到有點兒可怕了麼?」

  「你太理想主義了!理想主義在今天就是一種矯情!一種幼稚!設想一個世界,報上沒有謀殺案的報道,從來沒有火警,飛機從來不失事,沒有丈夫遺棄老婆,沒有妻子與別的男人私通,沒有導演玩弄女演員,沒有國王為了愛情放棄王位,沒有敲詐勒索,沒有營私舞弊,當官的都是好官,老百姓都是良民,沒有利令智昏、野心膨脹的人,沒有虛偽欺騙、沽名釣譽的行徑。人人都是正人君子,順理成章地實現他十歲時就立下的大志。有情人終成眷屬,每一個家庭都無憂無慮,和和美美。

  這樣的世界算了吧!生活的興奮和趣味將全部消失,高尚者也將不再追求高尚,因為人人都很高尚,品格和他一樣。高尚完全消失,並不存在。也不會再有小說、電影和戲劇。一切藝術家也就不明白一切藝術對人還有什麼價值和必要,新聞也將永遠沒有了值得報道的事情。沒有了壞的事情發生,只剩了好的事情天天發生,人們也就可以認為天天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沒有罪惡,沒有墮落,沒有嫉妒,沒有偏見,沒有不當行為,沒有人性弱點,也就沒有律師,警察,法院和監獄,最要命的是人人都將喪失了生活的激情,最糟的是人人再也不會感到驚奇和困惑,這樣的世界還算一個世界麼?」

  她不由得笑了。

  他說得興奮起來,煙灰積了挺長一截,也不彈,接著說:「至於你們那個王志松,根本不值得一提!你們北大荒那一夥中怎麼就不能有個靈魂墮落的?你們很特殊?哪兒特殊?如果你搞一次社會調查,我斷定除了那個王志松和那一對敲詐勒索者,類似的至少他說完這一些話,他的入黨介紹人有幾分不悅起來。因為他說」你們「和」你們那個王志松「,使她覺得他所貶低的是一個整體,而這個整體包括著她。她時時處處企圖在整體上維護」北大荒那一夥「的心態是很執拗的,並不僅僅由於她當過」北大荒那一夥「的教導員那種執拗是連她自己也解釋不清的。

  她淡淡地說:「我本想勸慰你幾句,看來太自作多情了。既然你對社會和人分析得如此精闢,那麼大可不必因為有一個狂妄自大,一心只希望能甩掉一雙舊鞋似的甩下你們兩口子漂洋過海的兒子而牢騷滿腹了嘛!」

  他從她的話中聽出了挖苦的意味,將煙按滅在煙灰缸裡,笑道:「你說得好。好極了!挖苦別人也是一種宣洩的方式。我到你這兒來,其實正是想痛快淋漓地大發議論,宣洩宣洩。在家裡可沒人聽我這一套!多挖苦我幾句吧,啊?你騙不了我,你比我更需要宣洩。咱們之間理應機會均等!」

  他們互相瞧著瞧著,忽然都噗哧笑了。

  她從桌上拿起煙盒,又遞給他一支煙,自嘲地說:「別人聽了我們的話,准以為我們是一丘之貉,湊在一起攻擊改革開放後的大好形勢呢!」

  「而我們卻經常受到真正的保守者們的大肆攻擊。」他深吸一口,緩緩吐出,注視著如同漣漪一般飄散開來的煙霧,又說,「在今天,面對現實,真正困惑的並非那些思想保守的人們。因為他們對改革開放的前途並不覺得應負什麼責任。真正困惑的也不是改革者們自己,因為他們所肩負的歷史使命不允許他們困惑。真正困惑的是我們這樣的一些人,一些從內心裡擁護改革開放而又不對此承擔著任何責任的人。因為改革開放之對於我們,是一個嶄新的寄託,是一種精神傾向的附著體。一旦我們失望了,我們也許將變得比那些保守的人們更偏激。我們也許將成為改革開放的最頑強的逆反勢力。上個月,我不是回南方老家去了一次嗎?小鎮剛在各十字路口裝上『行』和『勿行』兩種信號的交通燈。我問警察實行的情況如何?他說:一如所料,信號『勿行』亮起時,人人都快跑。中國的情況正是這樣。改革者們想要建立新秩序,而普通的中國人,一方面既習慣於舊秩序,一方面又想要奔跑到新秩序前面去。交通信號燈取代指揮棒無疑是進步,但普通的人們不知為什麼一看見交通信號燈則表現得那麼慌慌張張。」

  「但願我們不要變成為改革開放的阻力。……」

  「但願……」

  他們便都沉默起來,各自心事重重地吸煙。

  那只波斯貓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躍到他膝上,舒舒服服地趴下了。

  「今天它怎麼變得這麼老實?」他一隻手撫摸著它問。

  她看了它一眼,笑笑,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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