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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八


  而他確信,幾萬元是足以使那位當丈夫的心甘情願地在一份離婚協議書上簽字的。在中國,在今天,是足以確保百分之八九十的夫妻「文明離婚」或日「和平離婚」的。

  錢在使普遍的中國人文明起來了麼?普遍的中國的知識分子卻又面臨著淪為城市貧民的危機。

  鼎鼎大名的律師困惑了。開始懷疑,對於中國人,許多問題,律師和法院是不是比錢更起作用?……

  亢奮的旋轉的似乎變得撲朔迷離變得把握不准了的大時代的磁波,也干擾到了他的家裡。他的獨生兒子儼然是一位現代的「六一居士」了——大學文科畢業之後,分配到某編輯部,才當了三個月的編輯就認為吃虧了,也不跟他和妻子商議,便辭職,成了一位「貴族式」的無業者。

  「哼,給他人做嫁衣裳?我沒那覺悟!現如今一個修鞋匠每月的收入起碼也要比我高三、四倍!」兒子憤世嫉俗。

  駱駝有時會氣沖牛斗,突然發狂。阿拉伯牧人一看情況不對,就把上衣扔給駱駝,讓它踐踏,讓它咬得粉碎,等它把氣出完,它便跟主人和好如初,又溫溫順順的了。

  他原以為兒子的憤世嫉俗,不過就像駱駝的突然發狂罷了。

  他卻想錯了。

  兒子整天是:孤燈一盞、書桌一張、人參蜂王漿一支、瘦人一個,一心想通過「託福」。

  「哼,出了國老子就不回來了!」兒子堅定不移地向他和妻子聲明。仿佛投胎為一個中國人,首先已然是吃了大虧了。二十來歲,張口「老子」,閉口「老子」,仿佛全中國十億之眾,盡是孫子輩的!他的妻子憤怒之下,摔了兒子學外語用的錄音機。沒過幾天兒子買回了一個新的,當然花的是他這位老子的錢。

  他和兒子談心:「外國就那麼好?」

  「明知故問!」

  「你通不過『託福』呢?」

  「沒個通不過!」兒子自信得很。

  他知道兒子是肯定能考上的。現如今的年輕人,為了出國,是大有「頭懸樑,錐刺股」的勤奮勁兒的,何況兒子的智商不差。

  「你到了外國就能當上博士或教授?」

  「不混出點名堂,一輩子不踏中國的土地!」

  「混出了名堂呢?」

  「混出了名堂更不回來了!不過,要是中國方面請我講學,還是可以考慮考慮的……」似乎已經不是中國人了。

  他真想對兒子大打出手。可是打又解決什麼問題呢?妻子又要摔新買的錄音機,舉了起來,卻沒捨得摔。一百多元買的。心疼的不會是兒子。

  他希望兒子就是一頭駱駝,那麼他可以脫下上衣扔給兒子。

  可兒子不是駱駝。他不知道該用什麼讓兒子去踐踏,去咬,去宣洩。按說有他這麼一位大名鼎鼎的當律師的父親,兒子起碼應該承認做一個兒子並不算吃虧更不是件倒黴的事。可兒子競連這一點也不承認。

  「鼎鼎大名的夏律師的兒子!我早就聽夠了聽煩了聽膩味了!我在哪兒?我自己是何許人?我的自我呢?你想過光你這樣一位父親使我感到的壓抑還不夠我受的嗎?」

  「滾!……」他怒不可遏,拍案而起。

  兒子揚揚長長地滾了,一天沒著家。吃晚飯時方回來,指著桌上的一盤青菜豆腐,挑剔母親把豆腐炒成豆腐渣了。

  3

  他的妻子沒好氣地說:「你別那麼講究了,湊合著吃吧!」

  兒子娓娓地說:「講究是精神的要素,與物質財富並沒有直接的關係。滿漢全席可以是一種講究,一種文化;青菜豆腐也可以是一種講究,一種文化。物質生活不講究的社會,很少講究精神生活,因為精神的觀念是整體的。經由物質生活的洗練,才可能達到提高精神生活水準的目的。中國的物質生活水準太低,所以我不通過『託福』誓不罷休,所以我得出國!」

  「物質不滅!」他幾乎是惡狠狠地瞪著兒子說,「即使你死在國外,埋在國外,外國人還是要指著你的墳墓說:『這裡埋著一個中國人!』你永遠當不成一個徹底的外國人,你絕了這個『高貴』的念頭吧!」能在兒子自以為是的時候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一點,他感到很痛快,很解氣,甚至有點兒幸災樂禍。

  「物質不滅?」兒子用筷子撥拉著那盤炒得不講究的青菜豆腐,振振有詞地反唇相譏,「爸你顯然還不知道,如今這個觀念正受到威脅。科學家發現在印度一個一千六百米深的金礦裡,質子似乎正在消失。物理學家在遠離大多數宇宙線干擾的金礦裡,聚集了一百五十噸鐵,每隔數月,鐵裡似乎就有一個質子逸去,留下微少的次核子碎屑。他們動用了一千六百五十具放射偵察器,卻根本尋找不到消失了的質子的蹤影!」

  他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連同兒子辯論個孰是孰非的信心都沒有了。兒子是當代大學生,而他是二十年前的大學生。

  兒子一向自稱是「立體知識結構」型的人,一向將他視為「平面知識結構」型的人。他不敢貿然和兒子進行辯論,怕「物質不滅」的科學觀念的確已經是一個陳舊的錯誤的觀念,在辯論之中更加遭到兒子的恥笑。

  兒子放下碗筷,走人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又去攻「託福」。

  他呆呆地坐在飯桌旁,沉思默想了一會兒,問收拾桌子的妻:「物質不滅……真的不對了嗎?」

  妻聳聳肩:「我哪兒知道!」

  他覺得問得多餘。因為妻和他一樣,也是個「平面知識結構」

  型的人。用兒子的話說,都是「一批保守的知識分子」、「被時代列車甩在舊站台上的最末一批乘客」。兒子似乎早已把中國上下幾百年和中國知識分子的前因後果研究得透透的了,持一種高傲的輕蔑的態度。而在同代知識分子中,他卻自以為並不保守,還常常被社會和同代人認為是一個觀念激進者。兒子的話起碼驗證了一個事實——在如今這亢奮的旋轉的撲朔迷離的把握不准了的大時代,他正變成一個越來越在上下兩代人的白眼間顯得不尷不尬的角色。他心中湧起了一陣悲哀。

  「抽空兒給中國科學院寫封信,問一問他們。」

  「問什麼?」

  「問『物質不滅』還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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