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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七


  「一來二去,我倆有了感情。」

  「多深的感情?」

  「很深的感情。要不我也不會下決心離婚。」

  「你愛她到什麼程度?」

  「愛得天天心煩意亂,不和她結婚我無法再打起精神生活下去。」

  「她呢?」

  「她也是。她丈夫酗酒,還賭錢。因為賭錢,被拘留過。」

  「哪一天把她請來,我要跟她當面談談。」

  夏律師覺得很為難。以他的觀點,他堅信恩格斯那句話——「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深刻而又正確。但「第三者」是自己的內弟,儘管內弟愛那位女士「愛得天天心煩意亂」,也還是不能徹底打消他的種種顧慮。再說他是名律師,名律師應該顧慮的方面就更多。

  2

  後來那位女士被他的內弟請到了他家裡。內弟是中年知識分子,那位女士也是中年知識分子。兩位錯過了愛情機遇的中年知識分子,當著他們夫妻的面相向垂淚,無限感傷,口口聲聲發誓不結為伉儷絕不罷休……他大受感動,答應要努力成全他們。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內弟回來,左眼眶青腫,鼻孔下面,嘴唇上面有血跡。

  妻子驚問:「你怎麼了?!」

  回答:「我去當面聲明了。」

  「聲什麼明?」

  「我到她家裡,當面告訴她丈夫,我和她相愛!我們一定要成為夫妻!她不再愛他,他應該做一個文明的男人,應該同意和她離婚……」

  「你真傻!」妻子連連說,「你真傻!你真傻!你這不是把事情越搞越糟麼!」

  他正在裡屋看報,丟下報,從裡屋走出來,沉著臉問:「誰給你出的主意?」

  「她……她說……她根本就不敢和丈夫提離婚兩個字。我想,我是一個男人,我是知識分子。在這件事情上我們沒有什麼可恥的,為什麼不能光明正大,擺事實,講道理?」

  「他怎麼說?」

  「他什麼也沒說。」

  「這不可能!」

  「就是一句話也沒說。他打了我兩拳。一拳打在眼眶上,一拳打在鼻子上。還抓起一個花瓶砸我,幸虧我躲得快,沒砸著……我從她家跑出來了。」

  他的妻子追問:「她呢?她看著她丈夫揍你?」

  「她……嚇傻眼了,愣在一旁。」

  「到了這種地步,讓我還怎麼成全你們?」

  內弟——生物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員,灰心喪氣地說:「別費心了,拉倒吧,太沒意思了。」

  拉倒吧?……太沒意思了?姐夫瞧著內弟,大律師瞧著助理研究員,知識分子瞧著知識分子,一時競再沒什麼話可說。也覺得為這麼一個男人和那麼一位女士發揚「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法律騎士」的精神太沒意思了!他的兒子從自己的房間跨了出來,嘲諷舅舅:「哈,哈!愛得個五迷三道,挨了工人階級兩拳,便頂不住勁兒了!這就是你們知識分子的本色哇?」

  他妻子劈面給了他兒子一巴掌。然而在外甥的心目中,舅舅的全部尊嚴,包括知識分子的全部尊嚴,從那一天起喪失盡淨。

  後來內弟就帶著心靈的創傷和洗刷不掉的恥辱調往外省市去了。

  後來有一天,在百貨公司,他碰見了那位令他大大同情過的女士。她挽著她丈夫的手臂,她丈夫拎著大盒小盒的東西。他本不願和她打招呼,但卻打了招呼。

  她說,他們分到了很理想的住房,來買些床上用品。她臉紅極了,顯出非常窘的樣子,惴惴不安地向自己的丈夫介紹他。

  「噢!久仰久仰。咦,你們怎麼會認識?」

  她的臉更紅了。

  他說:「我愛好集郵。」

  握手道別後,他望著她和她丈夫的背影,不由得想:如果他的內弟有幾萬元錢送給那位當丈夫的,結果會如何呢?……

  大名鼎鼎的律師,在那一時刻,內心裡多多少少有點羡慕起腰纏萬貫的嚴曉東來。

  嚴曉東曾懷著十二分的崇敬拜訪過他。虔誠地向他細述內心的苦悶——渴望成為一個有知識的人,可如今知識太豐富,不曉得哪一類知識對自己更有益,懇求他加以指教。

  他問嚴曉東知不知道蘇格拉底是誰?嚴曉東誠實地回答不知道。

  他便告訴嚴曉東蘇格拉底是誰,並且給嚴曉東講了一個蘇格拉底的故事:有一位青年去找蘇格拉底,請教蘇格拉底怎樣才能獲得知識。蘇格拉底問:「你需要知識到什麼程度?」青年說:「需要得很迫切。」蘇格拉底便帶那青年到海邊,將青年的頭按人海水中,許久才提起來,又問:「現在你最需要什麼?」「空氣!」青年驚慌地叫道,「現在我最需要空氣!」蘇格拉底說:「如果你需要知識像需要空氣一樣,你就能自己獲得知識。」……

  嚴曉東默默地聽他講完,一句話沒說,站起身就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他明白那一次自己傷了嚴曉東的自尊心,客客氣氣地傷了嚴曉東的自尊心。

  但他又想:今後生活中的許多事情,大概都是用錢就可以解決得了的。

  如果我鼎鼎大名的夏律師有很多錢呢?會為吳茵慷慨拋出八千元麼?會為我的內弟——假設錢可以改變兩個知識分子的愛之命運的話——拋出幾萬元麼?他競不能肯定地回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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