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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四


  「好,好,她寫,她寫。」那當丈夫的就將筆硬塞在妻子手裡。

  「寫……什麼啊?……」她怔怔地問。

  「第一,寫明收下了我們八千元錢。第二,寫明永遠不再為孩子的事糾纏。」來人突然發火,一拍桌子吼道,「寫什麼你們他媽的還用問嗎!」

  那一對男女被嚇了一大跳。

  「你真笨!連個字據都不會寫嗎?!」

  當丈夫的也對自己的妻子吼起來,握著她的一隻手,著急忙慌地寫。寫了幾行字,簽上他們的名,賠著小心雙手將那張紙呈送給來人看:「您瞧這樣寫行不行?不行我們重寫,或者你起草我們抄,紙我們有的是!」

  來人認真審閱一番,將字據一折,揣入了衣兜:「提包也奉送了。」來人立刻站起。於是那當丈夫的便往提包裡塞錢。

  來人看也不看他們,往外便走。走到門口時,那女人怯怯地問:「能……允許我……看看我兒子嗎?」

  來人轉過身道:「你這還是句有人味兒的話,我替你想到了這一點。」他從兜裡取出一個塑料夾子,抽出一張兒童照片,走回來放在桌角。

  那女人撲向桌角,拿起照片湊近眼睛細看。那不是甯寧的照片,分明是從什麼畫報上剪下來的。「這……這不是演過電影那個……你騙我!」

  「你將就著看吧!」他揚長而去。

  在他背後,房間裡傳出了哭聲。同時傳出了那個男人的喝斥:「哭什麼哭!有什麼可哭的?咱們今天就離開!一會兒我就去退票!買站臺票今天就混上火車,說不定他們會後悔!」

  他又走回來,推開了房門。那男人忐忑不安地望著他。他說:「你可以再占我兩張軟臥票的便宜,但把孩子那張半票還給我。」

  那女人撲在床上痛哭。

  那男人趕緊挑出半票還給他,堆下滿臉笑容說:「我們都是通情達理的人,事情才能解決得這般圓滿!」

  「滾你媽的!」他將那張半票撕碎,擲在那男人臉上。

  12

  幾個當年的北大荒返城知青這一天又聚在一起時,已經是在夏律師的指教下,逐字逐句地推敲「起訴書」了。如此重要的決策,嚴曉東竟沒來,使姚守義大為不滿,嘟嘟噥噥的,開口閉口盡說些譴責嚴曉東「不仗義」的話。「起訴書」終於寫好,徐淑芳念了一遍,眾人都認為有理有據,無懈可擊,吳茵卻動搖了。她說她怕。

  「你怕什麼?你究竟怕什麼?你不是那種前怕狼後怕虎的女人嘛!你不是因為離婚上過一次法庭的嘛!」姚守義不客氣地數落她。

  「我還是怕傷害了甯寧。夏律師,您真能保證我的甯寧絲毫也不至於受到傷害嗎?」這一點,只有這一點,使她下不了最後的決心。

  「我將盡力而為。當然,如果非需要孩子出庭不可的話,那……只有尊重法律。」夏律師理智地不肯說出太絕對的話。

  這時,嚴曉東來了。

  「你還知道來啊?今天更沒你什麼事兒了!」姚守義又對他發脾氣。

  「我說兩句話就走,我父親病了。」他並不介意姚守義的無禮,轉向吳茵低聲說,「事情已經了結,你放心吧。甯甯是你的兒子,永遠是你的兒子。上海來的那一對夫妻,明天就離開,也很可能已經在火車上了。今後他們不會來找你什麼麻煩了!」

  大家聽了他的話,一時都有幾分懷疑,像瞧著一個安慰大人的孩子似的瞧著他。

  他又說:「我嚴曉東說話算數。當年我說過要做甯甯的好叔叔的話,我說到做到。」他一說完,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回頭看了吳茵一眼,猶豫片刻,又說:「甯寧他想……想家了。」

  不待大家對他的話有所反應,他已走掉了。

  老父親看去似乎身體健健朗朗的,卻突然就病倒了。仿佛一台老式的車床,正常地運轉著,突然發生了鬧不清楚弄不明白的故障一樣。昨天午飯後,開始嘔吐不止,躺在床上再沒有起來過。好像被一雙看不見的手用一支看不見的針管,將力氣從身體內抽盡了,包括一家之主的威嚴和一位老「新黨員」的種種「政治熱忱」。

  正是從那一時刻起,他意識到了他是多麼愛自己的老父親。

  也看出來了老父親內心裡也是多麼的愛他這個兒子。

  昨天夜裡,老父親要求他睡在父母那個房間的地毯上。

  老父親說:「這幾天你多陪陪我吧,我怕……我怕我挺不過這一關,走了的時候見不著你個影兒。」

  他哭了。他像一條眷戀主人的狗似的,和衣在父母床前的地毯上躺了一夜。

  今天無論如何得安排父親住上醫院。

  兩個多小時後,幾經周折,他終於辦妥了父親的一切住院手續,心情較為落實較為輕鬆地從醫院裡走了出來。

  路過「亞細亞」電影院,他不由得一邊走一邊抬頭看「亞細亞」

  三個朱紅色的立體大字。它們被陽光照耀得如同抹了一層鮮血。

  在它們下方,廣告板上,預告著電影《峨嵋飛盜》、《少林小子》、《刁拳鷹爪手》……

  一個青年攔住他,向他兜售電影票:「嘿,哥兒們,《逃亡雅典娜》,有脫衣舞的精彩片斷,還有不少床上鏡頭,黃驚打混合。錯過不看你這輩子算虧大發了!」

  「《逃亡雅典娜》?那得有出國護照!」他粗魯地推開了對方。

  他邊走邊哼了起來: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黃色的臉孔有紅色的污泥……

  吳茵當天晚上和甯寧回到了家裡。

  王志松卻十點多鐘才回家。他回來時,甯寧已經在小屋睡熟了,而她正坐在桌前看他謄寫得清清楚楚的一篇文章。

  文章的題目是《我為什麼又割捨了兒子?》桌上堆著幾十封信,每一封信都是寫給他的。

  他問:「你帶著甯寧這幾天住到哪兒去了?」

  她問:「你還要到大學去作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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