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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〇


  「別難為情,我如今從電視裡看《英雄兒女》、《上甘嶺》、《在烈火中永生》什麼的,也往往大受感動,卻從沒感動到你這麼個份兒上!」守義繼續調侃,「人間英雄主義的因子如果太多了,會阻礙人的正常呼吸的!還是聽段輕鬆點的流行歌曲吧!」說著,順手從磁帶架上取下一盒磁帶,塞入了他為父親買的那台錄音機,接著也坐在沙發上吸煙。

  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黃色的臉孔有紅色的污泥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懼西風在東方唱著悲傷的歌曲……

  一位男歌星用沙啞的低沉的聲音,傾訴著心中冷漠的、寂寥的、憂鬱的、孤獨的惆悵。

  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沒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遊戲每個人都想要你心愛的玩具親愛的孩子你為什麼哭泣……

  他猛地站起身去關上了錄音機,退出了磁帶。可是姚守義卻從他手中奪下了磁帶,又塞入了錄音機裡,往回倒磁帶。

  他生氣地吼:「你他媽的還想讓我哭一通是不是?」

  「連這麼一首歌你都不能平平靜靜地欣賞,心理也太脆弱了吧?」姚守義反唇相譏,按了一下放音鍵。

  男歌星那沙啞低沉的歌聲又在客廳中回蕩……

  他再次起身退出了磁帶。

  姚守義說:「那就換一盤聽。」

  他將另一盤磁帶塞入了錄音機,複坐在沙發上。

  「我真想換個活法兒……我窮得只剩下錢了!」他憂鬱地凝視著姚守義。

  姚守義親密地拍了他的肩一下,理解地說:「剛返城的時候,我們尋找的是生存地點。如今,我們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不愁沒錢花了,我們又要尋找什麼生活的起點了,尋找一種活法。人他媽的真是永遠沒個滿足的時候!尋找到一種我們完全適應的活法不容易,只怕老了還沒有尋找到,所以我們眼珠裡都免不了隱藏著點恐懼。」

  錄音機突然播放出一句京劇唱詞: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上……

  姚守義立刻起身關上錄音機,安慰他也安慰自己地說:「每個人突然都會老的!別當回事兒,別鑽牛角尖兒去想。哪一種活法都有可取之處。一鑽牛角尖兒去想,連英國女王和日本天皇也肯定活得沒情緒了!」

  他瞪了姚守義一眼,說:「我用不著你安慰。」

  姚守義掀起罩住「偉大的女奴」那塊花布看了看,轉過身望著他說:「我不是來安慰你的。你以為我那麼稀罕你?我是為甯寧的事兒來的。咱們王哥兒們在晚報上登的那篇文章,你拜讀了吧?」

  「你今後少對我提他,他的事與我有什麼相干!」

  「不是他的事!是甯寧的事!你我都發過誓,要作甯甯的好叔叔!可現在上海來了人,說是甯甯的親生父母,要把甯甯從吳茵身邊奪走!吳茵她連家都不敢回了,帶著甯甯住在徐淑芳那兒呢!咱們有義務幫著吳茵想想對策!……」

  他愣愣地望著姚守義……

  第二天上午,一男一女兩位晚報的年輕記者,在「民眾旅館,,的一個房間裡,對一對兒來自大上海的夫妻進行著神秘的採訪。

  「民眾旅館」是小小的私營旅館,只有十來個簡陋的房間,卻有三四塊大而醒目的招牌,分別立在幾個路口。靠了這些招牌上的紅色箭頭指引,想找到它的人才能走過幾條熱鬧的街道在一條僻靜的胡同裡發現它。那一對兒來自大上海的夫妻住在這麼一個小小的旅館,想必自有他們的種種考慮。

  9

  那丈夫,四十來歲;那妻子,三十七八歲。他們穿得都挺體面,氣質也都不俗,他們包了一個房間。

  兩位晚報記者比他們年輕得多。男的,二十五六歲;女的,二十三四歲。

  一張破舊的桌子擺在兩張單人床之間。那對兒夫妻並肩坐在一張床上,兩位晚報記者並肩坐在另一張床上,桌上放著一台小型錄音機。

  採訪似乎剛開始不久。那當丈夫的向男記者敬煙。男記者並不推拒,吸了兩口,問:「那麼事實應該是這樣的囉——孩子根本不是被你們拋棄的,是求人照看,因為當時火車站混亂,你們找不到替你們照看孩子的那位解放軍了,對不對?」

  那丈夫趕緊附和:「對,對!就是這麼回事!」

  兩位記者對視一眼。男記者又問:「那麼,為什麼不讓車站的廣播處廣播一下呢?」

  「嗨,當時火車站那種混亂情形,你們是想像不到的!廣播處關著窗,關著門,廣播員早不知躲到哪兒去了!」

  那丈夫說起話來,表情豐富,繪聲繪色。相比之下,那妻子沉默多了,倒好像孩子不是她生的,是她丈夫生的。而男記者感興趣的,分明是那丈夫;女記者感興趣的,分明是那妻子。

  女記者問她:「請您再詳細說一遍當時的某些細節,比如您將孩子交給那位解放軍同志時,是要去幹什麼?」

  男記者說:「對,細節很重要。那就請您再詳細說一遍吧!這有助於我們幫助你們,使孩子順利回到你們身邊。」

  「這……上廁所……」

  「你當時在不在你妻子身邊?」女記者突然將臉轉向那丈夫,出其不意地發問。

  「在!我不在我妻子身邊還能在哪兒?」

  「那麼你為什麼不將孩子交給你丈夫呢?」女記者的臉又迅速轉向了那妻子,目光盯得對方低下了頭去。

  「是啊,你為什麼不將孩子交給你丈夫呢?」

  「我……我……」

  那妻子抬頭看了兩位記者一眼,繼而看看她的丈夫,似有難言之隱,複低下頭去。

  「光她需要上廁所,我就不需要上廁所啦?我當時也急著要上廁所嘛!」那丈夫站了起來,感情衝動地在所餘有限的空間來回走。

  男記者說:「別衝動。這不過是一些細節問題,無關緊要,想詢問清楚是我們的職業習慣。」

  女記者對那丈夫笑了笑,繼續問:「我還想知道那孩子屬什麼的?以及出生年月日。那孩子胸前有片痣您記得嗎?手掌一般大,是這種形狀的。」女記者說著,用筆在小本上畫。

  那丈夫瞅著,說:「當然記得。我當然記得!我的兒子嘛,連這麼明顯的標記我還能不記得!可你們為什麼總糾纏這些細節?我們是孩子的生身父母,我們當年不是拋棄了孩子,是失去了孩子!你們如果真有誠意幫助我們,就敦促收養孩子的人來見見我們好了,其他的一切事不勞你們費心……」說著又坐到妻子身邊,用一條手臂摟住妻子的肩,在兩位記者面前擺出一副「恩愛夫妻」的姿態。

  兩位記者又對視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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