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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九


  「辦我的事去了。」

  他想立刻躲進自己房間,可父親把守在他房間門口。

  「辦你的什麼事?」

  「還能有什麼事?買進,賣出,賺錢。」

  「你撒謊!你以為我沒去偵察過麼?你那貨車的鎖頭都快生銹啦!那個飯館的窗子上了柵板!連營業的幌子都不知被大風刮到哪兒去啦!」

  「……」

  「你今天怎麼回事,非向老子交代清楚不可!」

  「我又哪兒惹您發脾氣了?」

  「你皮帶呢!」

  他腰裡紮的是他的鞋帶兒。他不知如何回答,欲言又止,覺得沒法兒解釋,也解釋不清。

  8

  「說!!」父親盛怒,臉色鐵青。

  「丟了!」

  「丟了?……我叫你不走正道!」父親扇了他一耳光。

  「你打吧,我跟你無話可說。」

  父親怒不可遏,又扇了他一耳光。

  如果他招架,如果他躲避,父親的憤怒也許會小些。可是他不招架,也不躲避。他十分倔強地站立在父親面前,十分倔強地注視著父親。這使當父親對兒子的那種「恨鐵不成鋼」的憤怒達到了頂點。身材雖然瘦小看去卻相當硬朗的退了休的老工人,踮起腳尖,掄胳膊,左右開弓扇他那「不走正道」的兒子的耳光。他仍十分倔強地站立在父親面前,仍十分倔強地注視著父親,不招架,不躲避。

  挨一記耳光,挺一下身體,梗一下脖子。像「武士道」精神十足的日本兵在暴怒的長官面前似的。

  幸虧去收戶口本的母親及時趕回來了。母親慌忙撲到父子之間,將兒子推入客廳,將丈夫推人兒子的房間,自己也跟進了兒子的房間。

  「物價一天天漲,哪兒你都能聽到老百姓抱怨共產黨,哪兒哪兒你都能聽到老百姓咒駡『二道販子』!偏偏咱們就有這麼一個沒出息的兒子!我這老臉都覺得沒處藏沒處擱,一聽到別人咒駡『二道販子』我就低了頭趕快走遠點兒!他……他還不學好……連紮褲子的皮帶都丟了。」父親在他的房間裡對母親傾述憂傷。

  他聽得出來父親說著說著哭了。

  母親從他的房間走出來,走入客廳,見他呆呆地坐在沙發上望著電視機發愣,低聲說:「兒啊……」

  他仿佛沒聽見。

  母親又說:「兒啊……」聲音更低了。

  他不回答,也不看母親,他臉上毫無表情。

  母親開了電視,像言行謹慎的老僕婦似的,悄沒聲兒地退出客廳,掩上了客廳的門。

  電視屏幕出現電影《英雄兒女》的戰鬥場面——頭纏繃帶的王成,雙手緊握冒煙的爆破筒,縱身躍入敵群。敵人一片膽戰心驚,抱頭鼠竄……濃煙烈火滾滾升起……卻沒有音樂,好像無聲片。

  他慢慢站起身,慢慢走到電視機前調音量。

  英雄主義的音樂聲漸大,漸大,漸大……

  他的手緩緩將音量調鈕調到了頭,強大的英雄主義的音樂幾乎使整個客廳都隨之震撼。

  英雄猛跳出戰壕一道電光裂長空地陷進去獨身擋天塌下來只手擎兩腳熊熊趟烈火渾身閃閃披彩虹激越煽情的女高音插曲,使人聽了心潮澎湃,熱血沸騰,仿佛要將人推入到屏幕中去,代英雄一死!但他卻驟然覺得,一根聯繫自己和某種舊東西的韌性很強的臍帶斷了。他原是習慣於從那舊東西吸收精神的營養的,而它如今什麼也不能夠再供給他了。

  它本身稀釋了,淡化了,像水晶般的冰塊溶解成了一汪清水一樣。臍帶一斷,嬰兒落在接生婆血淋淋的雙手中或早已為嬰兒預備好的溫柔的繈褓中。此時此刻,他卻感到自己那一根「臍帶」不是被剪斷的,它分明是被扭扯斷的,是被拽斷的,是打了個死結之後被磨斷的。他感到自己是由萬米高空下墜,沒有地面,沒有海洋,更沒有一雙手向他伸過來,哪怕是一雙血淋淋的肮髒的接生婆的手。

  而他已不是嬰兒。是一個男人,一個長成了男人的當代嬰兒。

  他雖已長成了一個男人,可還不善於吸收和消化生活供給他的新「食物」。他牙齒習慣於咬碎一切堅硬的帶殼的東西,而生活供給他的新「食物」既不堅硬也不帶殼。它是軟的,黏的,粘牙,容易消化卻難以吸收。

  他感到他是一個自由落體……

  忽然他雙臂摟抱住電視機放聲慟哭,那情形如同一個不招人喜愛又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招人喜愛,怎麼才能招人喜愛的孩子摟抱住母親放聲慟哭。

  他哭得悲哀極了。

  「你作死啊!……」父親撞開門,見他那種樣子,懾住了,在門口站立片刻,退出去,複掩上門。

  強大的英雄主義的音樂繼續震撼著客廳。

  不知是誰走到他身旁,將音量漸漸調小,終於絲毫全無。

  他的哭聲也漸低,終於完全停止。

  他抬起頭,身旁是姚守義。

  「挺大的人,什麼事兒想不開,哭得這麼嚇人?」守義關上了電視。

  他用手胡亂抹了一下眼淚,見守義在奇怪地瞧著他腰間,趕緊扣上西服的扣子,坐到沙發上去,習慣地架起「二郎腿」,吸著了一支煙。

  「銀行裡存著十四萬,腰間卻紮根鞋帶兒,哪一派?」守義瞅著他笑,搖頭。

  他不予理睬,只是大口大口地吸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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