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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一


  不料他的妻子將他的手從肩頭上推下去了,說:「你滿口胡言亂語。孩子胸前根本沒有什麼痣……」

  忽然她伏在桌上哭了:「我不來你非逼我來!不是你的骨肉,即使歸我們了,你能愛他嗎?……」她難以抑制地哭著,再也不抬起頭來。

  兩位記者和那當丈夫的,三雙眼睛久久地互相凝視著。

  「是的,我不是那孩子的父親。」那丈夫相當之鎮定地承認道。

  隨即又站了起來,又在有限的空間走著,一隻手叉著腰,另一隻手揮舞著,「但我現在是她的合法丈夫!」一指他的妻子,「你哭什麼?有什麼可哭的!孩子,我們也是可以不要的。但我們不能在沒有任何條件的情況下不要!人性必將站在我們的立場上!生身母親的權利必將站在我們的立場上!你們總不至於懷疑她冒充那孩子的母親吧!」

  那妻子哭得更悲哀了。

  兩位記者默默地瞧著那丈夫,目光中都流露出了鄙視。

  「他們撫養了別人的孩子,他們獲得了社會的讚美。這對他們已經是一種補償了!可我們呢?我們失去了孩子,卻什麼也沒有得到,這公平嗎?我的妻子,她肚子裡懷了那孩子十個月!她為那孩子經受過生育的痛苦,難道她無權獲得某種補償嗎?」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有人敲門。

  他臉上那種既坦白且無賴的表情,他眼中那種既貪婪且無恥的眼神,倏忽間便全部消失了,消失得非常之快。一種仿佛具有良好教養的氣質,又歸複到了他身上;一種仿佛高尚的表情,又歸複到了他臉上;一種仿佛磊落的眼神,又歸複到了他眼中。歸複得非常之快,他整個地倏忽間變了,徹底變成了一位正人君子。他猶豫片刻,從容不迫地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男一女兩位中年人。

  男的問:「您貴姓?」

  「免貴姓韓。」他矜持地回答。

  「從上海來的?」

  「不錯。你們是……」

  「我們是晚報的記者,你們的信我們收到了。」

  女的說:「我們晚報對這次採訪很重視。這是我們記者部王任。」

  「十分感謝!」他將他們請了進來,望著已先到一步的兩位「記者」,冷笑道:「他們也是晚報的記者,你們不需要我互相介紹吧?」

  兩位冒充的「記者」不禁緩緩站了起來,不知所措……

  十幾分鐘後,一位附近派出所的民警被服務員誠惶誠恐地引人了這個房間,早有一些住客擁擠在房間門口看熱鬧。

  那位妻子似乎比兩位冒充的「記者」更加尷尬,身體朝向一隅,低低地垂著她的頭。

  四十多分鐘後,姚玉慧出現在附近的派出所,見她的妹妹和未來的妹夫規規矩矩地貼牆站著。妹妹對她作了個鬼臉兒。

  「姚主任,您請坐。」那位民警對她相當客氣,「咱們見過一面。您忘了上次您陪夏律師來瞭解過一樁民事糾紛案麼?」

  她點點頭,表示沒忘。

  「他倆冒充記者,進行非法的所謂採訪。」對方指了指她的妹妹和未來的妹夫,「還說他們是離休的姚市長的女兒和女婿。我不敢相信,也不敢不信,更不敢貿然驚動姚老,所以呢,就用電話把您給請來了。」

  她不無慚愧地說:「他們確實是我的妹妹和我妹夫。」

  「那就簡單多囉!」對方拉開抽屜,取出錄音機放在桌上,輕描淡寫地笑道,「這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過錯,姚主任您看,是不是就帶他們回去吧?您工作也挺忙的!」

  「好的。我替他們向您保證,今後再也不做這樣的事情,給您添不必要的麻煩!」

  她站了起來。

  對方也站了起來,客客氣氣地送她,從上衣兜掏出「記者證」欲還給她妹妹,想了想又揣進了衣兜,說:「偽造得還真不錯。你們就別要了,留在我這兒吧。啊?」並且拍了拍她那未來的妹夫的肩。

  離開派出所,她不理兩位「記者」,徑直向自己坐來的小汽車走去,他們逍逍遙遙地跟隨她身後。

  她在車旁站住,轉身瞪著他們,聲色俱厲地說:「你們怎麼不冒充市長和市長夫人玩?哪一天把你們逮捕起來我才高興!」

  「姐,你別生氣嘛!」妹妹滿臉功大於過的得意,將錄音機朝她一遞,笑模笑樣地說,「我們也是為你那位兵團戰友吳茵摸摸對方的底牌嘛,你這兩天不是一直在為她的事兒分心麼?又要替她請律師又要幫她打官司的!帶回去聽聽,有大大的參考價值!」

  她的表情有所緩和,奪過錄音機,喝道:「上車!」

  在車內,她迫不及待地聽起了錄音。

  10

  坐在車後座的她的妹妹和未來的妹夫更加得意,她在他臉上啪地親了一下……

  當天晚上,姚玉慧、夏律師、姚守義、嚴曉東、吳茵和徐淑芳,聚在徐淑芳的客廳,一個個側耳聆聽那盤錄音。

  「太無恥了!」姚守義拍案而起,「甯甯明明是被遺棄的,如今他們倒說是丟失!早知如此,當初王志松就不該將甯寧抱回家,而應該讓那位解放軍往失物招領處送!」又一步邁到夏律師跟前大聲說,「夏律師,您一定得幫我們打贏這場官司!這不是吳茵一個人的事!這是我們幾個……」

  夏律師「噓」了一聲。他只好忍氣回到他的座位上去。

  嚴曉東坐在他旁邊,似聽非聽,吸著煙,翻著《大眾電影》。

  姚守義劈手奪過,將它從敞開的房門扔進了臥室。

  聽完錄音,幾個當年的兵團戰友面面相覷,最後都將目光射到了夏律師身上。

  姚玉慧說:「老夏,這種事兒你經驗豐富,你認為我們……該怎麼辦?」

  夏律師卻望著吳茵問:「你丈夫怎麼沒來?」

  「他……工作忙……」吳茵低下了頭。

  徐淑芳替她解釋:「她丈夫最近當了局黨委秘書處處長,工作很忙很忙。」

  夏律師望著吳茵追問:「那,他是怎麼想的呢?」

  吳茵不得已抬起頭,憂心忡忡地說:「他和我一樣,也是很愛甯寧的。」

  這時,門被無聲地推開了一道縫,甯寧正欲擠進來。一隻手將甯寧拽開了,曲秀娟的聲音在門外說:「甯寧,你再跟幾個小阿姨到院裡去玩會兒,啊?你媽媽正和大家談重要的事兒呢!」隨即自己進來,將甯甯關在了門外。

  她找了個地方坐下後,環視著眾人,最後盯著嚴曉東問:「劉大文搬你們家裡去住,兩位老人沒不高興吧?」「什麼?」始終悶聲不響地吸煙的嚴曉東抬起了頭,莫名其妙地問,「幹嗎往我家搬啊!」

  他覺得和大家相比,他是個說話最沒意義的人,所以他不願發言。如果不是曲秀娟那句話使他莫名其妙,他很可能從始至終不開口。

  姚守義趕忙接過話茬:「我昨天晚上不是在你家對你講了麼?劉大文家是拆遷戶,暫時先住你家一段日子……」

  「你昨天晚上根本就沒對我講這件事!」嚴曉東火了。

  「是麼?我真沒講?那也許是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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