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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七


  他見她那樣子,覺得挺開心似的笑道:「自己嚇唬自己嘛!嫂子,我得查一下質量。一千七百多套呢,我對雙方都擔著不小的責任哪!」

  她點了一下頭,跟他往回走。

  他像個逃荒漢似的,身後背著一大卷什麼;她像個膽怯的小女孩兒似的,一手扯著他的一隻袖子。

  進入廠房,他開了燈,她見他背的是毯子和褥子。

  她嗔怪道:「你走時怎麼不告訴我開關在哪兒?」

  他說:「對這地方你該比我更熟呀,還不知道開關在哪兒?」

  她愈加不好意思起來,羞窘地笑了。

  四盞燈一亮,廠房內頓時顯得比白天更光明。

  他將四張桌子靠著一面牆對拼起來,將毯子四角用釘子釘在牆上,將褥子鋪在桌上,褥子中還卷著枕頭,錄音機,飯盒,旅行水壺,一雙嶄新的細線手套。

  他將枕頭擺在褥子一端,拍軟了,對她說:「嫂子,你歇會兒吧,坐著躺著隨你便。」接著打開飯盒,又說:「我下班後回了一次家,把一條魚做了,給你燜了一飯盒米飯,你吃完飯我把你送出胡同口。」

  「你沒休息?」

  「沒有。」

  「你不聽我話?」

  他捧著飯盒,光是憨憨地笑。

  「你還笑!你存心惹我生氣!」

  他惴惴地就不笑了,低聲說:「嫂子,我可沒存心惹你生氣……」

  她倒是微微地笑了,心中不免湧起一種溫情,也便低聲說:「我會真生氣麼?……」

  她遂走過去,坐到那「床」上,從他手中接過飯盒,舒舒服服地靠著牆,盤起腿,大模大樣地吃起來。

  他則不再看她,一心一意地拖著一條電源線,不知接通在哪兒了,裝上盤磁帶,那錄音機送出了一個嬌滴滴的女性的輕唱: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

  她停了吃,頗嚴肅地問:「哪兒搞的這麼一盒磁帶?」

  他將聲音調大了一些,說:「買的啊。」

  「哪兒買的?」

  「哪哪都能買著啊!」

  「我不信!現在讓聽這種歌了?」

  「早就讓了!這是鄧麗君唱的啊!」

  「鄧麗君?鄧麗君是誰?」

  「臺灣最紅的女歌星啊!」

  「臺灣?……」

  他正在固定著那條電源線,聽了她用那麼訝然的語調說出的話,緩緩轉過身,默默地望著她,他臉上有一種憐憫的表情。他和她一塊兒從火葬場回到家裡那天,她捧著他哥哥的骨灰盒,呆呆地坐在床上,他也是今天這樣子,嚴肅地站在一個地方,默默地望著她,臉上也有這麼一種憐憫的表情。

  「嫂子,」他憂鬱地說,「你不能這麼下去,再這麼下去,即使你有了工作,你也不像個活在中國的中國人了!」

  「我?……我會不像一個中國人?」

  「連外國人今天在中國聽到鄧麗君的歌聲,都一點兒也不奇怪了!而你好像一九七六年以前就睡著了,剛剛才醒。」

  「我……睡著了?……」

  她自言自語,低下頭陷入了沉思。是啊是啊,徐淑芳,你在你的命運之中終日愁眉苦臉的,生活卻在你周圍天天發生著那麼豐富的變化,你可不僅僅是為了幹活吃飯才活在世上的啊!你才三十多歲,你可不能變成原先在這裡幹活兒的那些老太婆!鄧麗君的歌聲戛然中斷。

  她一下子抬起頭問:「錄音機怎麼了?」

  他說:「你不愛聽這一盤,我換別的。」

  她連忙制止道:「別換,挺好聽的,我愛聽。」

  於是鄧麗君的歌聲又繼續: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她又開始吃飯。他則開始查看她組裝起來的那幾套桌椅的質量。她聽著那臺灣女人嬌滴滴的愛意纏綿的歌聲,忽然有幾分不安:在黑天的時候,在這樣一個地方,像自己這樣年齡的一個女人,單獨和自己的小叔子在一起,還有一張「床」,還聽著這樣的歌曲,別人如果知道了會作何想法呢?……

  深深的一段情,怎不打動我的心輕輕的一個吻叫我思念到如今……

  她偷偷地側目去瞧他,見他察看得極認真極仔細,心中分明半點也沒有她那種顧忌,她覺得自己的胡思亂想簡直等於是對他韻褻瀆。別人?……管他們呢!重要的是他對她組裝的那幾套桌椅滿意不滿意。

  「嫂子……」

  「嗯?」

  「我做的魚,行麼?」

  「挺香的,比我做得好。」

  「本來我想做清蒸的,可是想不出用什麼給你連湯帶來。」

  「紅燒的我也愛吃。立偉……」

  「嗯?」

  「我……裝得還行麼?」

  「一等質量!我還以為你裝不了這麼多呢。」

  她很自豪地笑了。因為他低著頭,沒看到她那自豪的笑,她覺著挺遺憾。

  5

  「嫂子……」

  「嗯?」

  他走到了她跟前:「讓我看看你手心。」

  她以為他要給她看手相,就放下飯盒,笑著,手心朝上將雙手伸向他。

  「你自己看看。」

  她也看自己手心時,才發現手心磨起了好幾處血泡。

  「呀,我的天!……」

  「這怪我。我沒教你怎麼樣攥螺絲刀子才對勁兒。」他皺起眉自責地說,「回家用針穿破,輕輕壓出血來,塗點紫藥水兒,別塗紅藥水兒。明天戴上這雙手套吧!」他從枕上拿起那雙細線手套放在她身旁。

  「我真笨!」

  「難免的。吃飽了?」

  「飽了。」

  「喝幾口水吧?」

  他將旅行水壺遞給了她,瞧著她喝了幾口水,又說:「嫂子,你現在就帶上手套,我教你怎麼使螺絲刀。」

  於是她便順從地戴上那雙手套,從「床」上蹦下來。

  於是他像師傅指導徒弟似的教她。

  之後又教她噴漆。在他的指導下,她噴完了一套桌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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