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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八


  「嫂子,你一點兒也不笨。」他高興地說,「現在我送你走吧。」

  「那你呢?你別回廠,跟我一塊兒回家住吧!」她不禁臉紅了,隨即低聲補充一句,「鄰居都挺好的,不會說閒話。嗯?」

  他說:「我住這兒。一晚上我能幫你組裝六七套呢!」

  「那怎麼行!」她急了,「不行!你不能再替我幹夜班!你一人住在這麼個地方嫂子也不放心啊!你跟我回家,要不我不走!」

  「這地方好啊!」他憨憨地笑,「涼快,清靜,有床,有音樂。嫂子我保證一點之後准睡覺!」

  她注視著他那張永遠對她帶有敬意的年輕的臉,內心對他說:立偉,立偉,有我這麼一位嫂子,你多倒黴啊!……

  第二天,當她來到廠房裡,但見一排排組裝好的桌椅,已將偌大的廠房佔領得只剩一小塊餘地。

  他卻不在了。

  有他的床在,有他的錄音機在,她覺得他仍在身邊似的。

  她不復覺得這個地方陰森可怖、鬼氣森森了。

  她開了錄音機,在節奏強烈的搖滾樂中,開始了她又一天的孤單單的工作……

  那些最後從這裡散去的女人們重新回到了這裡。不知是被臺灣女歌星的歌聲和搖滾樂所吸引,還是被夜晚的燈光所吸引。她們對徐淑芳說,按照慣例,有了活兒,是要大傢伙幹的。她們提醒她,賣掉那幾台破舊車床獲得的錢,她不是也有份兒麼?她們的話聽來振振有詞,她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絕她們十分正當的勞動願望和勞動熱情。

  於是這個城市中的最低賤的角落,又有了緊張勞動的新氣象,而郭立偉每天晚上依舊住在這裡加夜班,年輕的細木工不僅僅是在幫自己的嫂子幹活兒了,也是在幫她們「大傢伙兒」幹活兒了。那些老的或醜的女人們卻並不這麼認為,她們認為他完完全全是沖著他嫂子才甘心情願地住在這麼個寂寥的地方並且每天晚上加夜班到一點鐘的,因此她們也就沒什麼必要對他表示感激。當嫂子的自然替小叔子覺得不公,她譴責她們,甚至請求她們對自己的小叔子哪怕表示出一點點感激也好。而她們偏不,她們回答她——「感激的話留給你對你小叔子說唄,」或者「你們倆之間,還用得著誰感激誰不成麼?」

  她們真是又老又醜。

  而每當她坐在那張「床」上休息一會的時候,她們總是互相傳遞詭秘的眼色。她們是從不沾那張「床」的邊兒的,她好心請她們坐,她們也不坐。寧肯就地坐塊破麻袋片什麼的。

  有時她真想罵她們一頓。

  她常常發現她們暗中窺視她,她們更用曖昧的目光看待她的小叔子;她每每替她的小叔子感到受了奇恥大辱。他卻根本不注意那些老的或醜的女人用什麼樣的目光觀察自己。他只是幹活兒,吸煙,和自己年輕的嫂子並坐在「床」上,舒服地將背靠著掛了毯子的牆,說些意義不大的話,或者聚精會神地欣賞音樂。每當他和她說話的時候,她們一個個分明地是在豎耳聆聽,就好像他和她說的那些意義不大的話,每一句全都包含著無數句潛臺詞或暗語似的。

  這種時候她最想罵她們。

  而這種時候她看得出來他的心情最好。

  僅僅為了不破壞他的好心情,她才一次次忍住不罵她們。

  令她奇怪的是他非常尊敬她們每一位。她們若組裝得馬虎,他常常是一聲不響地拆散了重新組裝而已。不得不批評她們只圖組裝得快,忽略了質量,他的話也講得很禮貌,很客氣,很有分寸,絕不至於使她們難堪。

  一次休息時,他和她又並坐在「床」上。既然有張「床」,別人不坐,他和她何苦也不坐呢?他用火柴棍兒掏耳朵。

  她說:「我替你掏。」

  於是他將火柴棍兒給了她。

  「轉過頭,沖著光。」她就跪在「床」上,伏在他肩上,替他掏起耳朵來。

  而他非常愜意地閉著眼睛。

  忽然她覺得廠房如同真空一樣靜。

  她意識到了什麼,立刻坐好,將火柴棍兒還到他手上,說:「還是你自己掏吧!」

  那些老的或醜的女人們,一個個坐著破麻袋片什麼的,像觀看一對兒互相捉蝨子的親密的猴子似的,從各個角度用又有興趣又懷有某種惡意的目光望著她和她的小叔子。

  她的臉頓時充血般紅。

  而他,就用那根火柴吸著了一支煙,還沖她們笑。

  「郭師傅,今年多大啦?」她們中的一個,不算十分老但臉盤巨大,身軀胖得像河馬的一個,搭訕地問他。

  「三十。」他簡明地回答。

  「結婚了?」

  「沒結。」

  「有對象了?」

  「沒有。」

  「和你嫂子同歲吧?」

  「對。」

  「噢……」

  巨大的臉盤往前傾倒了一下,算是點了一下頭。

  其他的那些女人,也紛紛點頭,也紛紛「噢」。

  噢——老或醜的女人們失去了圓潤的喉音。

  她忍受不了這個。

  「你們……你們無聊!無恥!……」

  她叫嚷著,從「床」上蹦下來跑出了廠房,氣得站在兩垛木料之間喘息,落淚。

  他跟了出來,站在她身旁,責備地說:「嫂子,你怎麼能罵她們?」

  「她們……老不正經!老不要臉!……」

  「別罵了!」他厲聲道。

  她猛地轉過身來,見他的神色變得那麼憤怒,和他哥哥憤怒時的神色幾乎一模一樣。

  6

  「她們的年齡都和咱媽差不多!」

  他對她提到他的母親的時候,一向說「咱媽」,儘管她連他們兄弟的母親的照片也沒見到過,但確信他們兄弟的母親必定是一位可敬的女人。

  「她們家裡生活若不困難,會讓她們這種年紀的女人出來幹雜活掙錢?她們對我們胡猜亂想,那也不證明她們壞!她們的腦袋又不是煤球,你總得允許她們猜想點什麼吧?她們問的話,哪一句是無恥的話?哪一句是不正經的話?無聊是真的。我們和她們在一起,我們覺得無聊;就不許她們和我們在一起也覺得無聊?她們。覺得無聊就不許她們問幾句無聊的話?……」

  他競對令她氣憤到這種地步的事,解釋得那麼簡單,那麼平靜,那麼無所謂,聽起競好像根本不值得進行解釋。

  「你得向她們賠禮道歉。」

  「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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