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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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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女工們都說那個女人死得活該。也都說那個女人是這街道小工廠有史以來最漂亮的一個女人。還說那個廠長是最有辦法的一任廠長,把這個小街道工廠搞得挺紅火的,其後的幾任全比不上他領導有方,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或者只做和尚不撞鐘…… 出了一樁人命案,街道委員會對這個小小的街道工廠重視起來了,他們派人來抓了一陣子思想教育,結果又證據確鑿地查出了不少男女關係方面的問題。日子但凡還能過得去的那些男人們,懷著苦澀的羞恥將自己的女人們從這個地方領回去了,以各種方式永遠地斷絕了她們再想到這兒來的心思。 於是這個地方只剩下了一些老太婆和一些醜女人,同時也就永遠地失去了足以令一個男人心旌搖盪的某種活力,於是繼任者們一個比一個平庸一個比一個碌碌無為……一那些賣掉了破舊機床,分了錢已散去的老女人和醜女人們,在和她相處的那些日子裡,整日喋喋不休地向她述說她們是多麼緬懷這裡的過去,緬懷破舊機床發出的那種尖銳刺耳的噪音,緬懷年輕女人們那種放浪形骸的笑聲和與男人們打情罵俏的淫邪的熱鬧,甚至緬懷那個她們當時認為被嚇死了很活該的「騷狐狸」以及一雙色眼專在年輕女人們身上睃視的那位被判了刑的廠長…… 因為那時她們有活幹,每天能掙一元多錢。 和她們相處的那些日子裡,徐淑芳只是覺得這個地方髒而亂,像那些老或醜的女人們,卻並不覺得這個地方可怖。正如並不覺得那些老或醜的女人們可惡。剛才她也並不覺得這個地方可怖,因為有她的小叔子郭立偉和她在一起。 此刻,這個地方只剩下她自己了,她覺得這裡有點鬼氣拂拂的,覺得有鬼魂在漸漸逼近她似的,覺得一陣陣發冷,一陣陣汗毛呸立,覺得昏暗的空間正有什麼帶著斑斑血污的毛茸茸的東西飄落在身上。 一隻肥嘟嘟的耗子,嗖地從她腳邊躥過,嚇得她發出了一聲尖叫,而她又更被自己那一聲尖叫嚇著了。 她從廠房裡跑了出來,跑到了院子裡。她覺得院子裡也是可怖的。仿佛一個男鬼和一個女鬼,隱蔽在一垛垛木料後面,鬼眼咄咄地注視著她,隨時可能從帆布下露出猙獰的面目或探出銳利的鬼爪,用可怕的聲音說:「我要吃你的心肝……」 她又從院子裡跑了出來。 她坐在院門口的一塊石頭上,努力想使自己鎮定下來。早晨的陽光照射在她身上,使她感到安全了一些。而院門縫卻滲出陰森的潮濕的過堂風,使她後背愈加覺得冷氣相侵。還覺得門縫隨時會伸出只手,將她一把拽入院裡去。 她起身踱到路對面去,站在一棵枯樹下,望著那兩扇使她感到可怖的院門。一隻風箏的殘骸掛在樹上,風箏尾巴靜靜地垂在她頭頂。 這是一條狹長的胡同,一條無人行走的胡同。兩旁居民的院落很疏散,所有的門戶幾乎全都開在另一面,這一面全是高低不一參差不齊的後山牆。有幾堵後山牆存在著被砌死了的後窗的痕跡,居民們嫌這條胡同太肮髒。這裡那裡,一堆堆垃圾散發著臭氣。就在離她不遠的一堆垃圾上,趴著一隻令人作嘔的貓的屍體,佈滿蒼蠅。這是一條被城市拋棄了的胡同,城市的平面圖上早已去掉了它的名字,然而它存在著。 據那些和她相處過一些日子的女人們講,這個小小的街道工廠的門,原先也是開在另一面的,女工們圖僻靜,才封了正門,開了現在這後門的。如今正門已被土深深埋住,無法重開了。而當年她們每天行走於這條胡同的時候,沒有居民敢往這條胡同偷偷倒垃圾,因為她們隔半個月差不多總要集體將這條胡同清掃一次。 那位被判了刑的廠長雖然是個好色之徒,但也的確領導有方,的確有值得那些老的或醜的女人們緬懷之德。他還帶領女工們在胡同兩旁種過些樹,它們如今都死了,她背後那棵樹就是其中的一棵。 這條胡同也自有它的一段歷史。 這歷史記載著光彩也記載著恥辱,都是微不足道的。 她久久地望著那兩扇從裡往外滲透著陰冷的潮濕的穿堂風的院門,終於想明白了她還是必須走進去,只有走進去。她自己的歷史已寫到了這一頁,她無法將它空白地翻過去。她怕它如同怕鬼。 厭惡它如同厭惡一個滿面疤瘌的男人。但她必得接近它,--3慣它,甚至還得付出熱情擁抱住它,擁抱住它歸根結底是擁抱住她自己的命運。只有緊緊擁抱住它才能緊緊擁抱住自己的命運…… 於是她一步步重新向那兩扇院門走去,它那帶樹皮的朽木板上長著青苔和無疑有毒的赤褐色的蘑菇。她輕輕推開它的時候為了給自己壯膽大聲唱起了歌: 寶貝, 你爸爸正在過著動盪的生活, 他參加遊擊隊打擊敵人哪我的寶貝, 睡吧我的好寶貝, 我的寶貝, 我的寶貝…… 那一天是一九八一年秋季的一天。 那一天市勞動人民文化宮舉行全市首次職工業餘歌手演唱流行歌曲大獎賽。 到那一天為止她還不會唱任何一首一九七六年十月以後流行起來的流行歌曲。 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哪一根神經受到了什麼樣的牽動,一首外國歌曲從她記憶的半凝結狀態的最深層翻了上來。 而興奮地向前奔跑著的生活,又何止僅僅將她甩下了五年!她甚至來不及抬頭一看,就被孤單單地推到了一條又彎曲又坎坷的起跑線上,並且生活沒給她一雙好的跑鞋。 寶貝, 你爸爸正在過著動盪的生活, 他參加遊擊隊打擊敵人哪我的寶貝, 睡吧我的好寶貝, 我的寶貝, 我的寶貝…… 寶貝…… 她反復唱著,搬著木料走進那令她感到可怖的空蕩蕩的四壁頹敗的廠房,開始組裝。她手攥著螺絲刀的時候,仿佛掌握著什麼足以置某種惡鬼于死地的強大武器,膽量增添了許多。後來她又唱別的歌曲,唱《東方紅》,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國歌》,唱《國際歌》,唱「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唱「兵團戰士胸有朝陽胸有朝陽」,唱「我們新中國的兒童我們新少年的先鋒,團結起來,繼承我們的父兄,不怕艱難不怕擔子重」…… 唱一切她想得起來的,「徐淑芳時代」的流行歌曲。 什麼人唱什麼歌。 4 後來她什麼歌都不唱了,後來她也完全忘記了怕什麼。後來她徹底被機械而單調的組裝勞動攪人了某種忘我的亢奮之中。她脫去外衣,她滿頭是汗,她不覺得累,她不覺得渴不覺得餓……她似乎要一氣兒將一千七百套桌椅組裝完,直至廠房裡黑暗了,不能再看清螺絲孔。 她猛然間一抬頭,才發現天已經黑了。一縷藍幽幽的光灑在她周圍,那是窗外一根電線杆上路燈的光斜射了進來。而在那一縷藍幽幽的光的四面,是靜悄悄的漆黑。那麼一種陰險的靜!靜中仿佛有什麼在喘息著,四面的漆黑之處仿佛影影綽綽地晃動著些影子…… 恐怖猝不及防地一下子就攫住了她。 「立偉!……」在那一瞬間,她失口叫喊出了她小叔子的名。 她扔下螺絲刀,拔腿就往外跑。那條只有一盞路燈的肮髒的胡同也靜悄悄的,也潛伏著某種險惡似的,也有什麼躲在處處黑暗中喘息著似的,她覺得身後仿佛漸漸逼近地追趕著吐出血淋淋長舌的鬼…… 她跑到胡同口時,撞在一個人身上。 「嫂子……」 她一認出那是她的小叔子,便撲在他身上抱住了他。 「嫂子,你怎麼了?你跑什麼啊?」 「我怕……」 「怕什麼?誰?……」他輕輕推開她,以一種預備爭凶鬥狠的姿勢站定,虎視眈眈地望著她跑來的方向。 「沒人……我怕鬼……」 「鬼?……」 「嗯……我知道根本沒鬼……可就是心裡害怕……」 她難為情地垂下了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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