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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八


  「我覺著你們……」

  「我們怎麼了?你說說,我們究竟怎麼了?你對我發火總得多少有點道理吧?掃興的是我,不是你。可我對你發火了麼?我從不毫無道理地對別人發火……」

  「是啊,我喜歡發火,無緣無故……」

  「那你以後就改改。你若不是我親姐姐,我才不受這份兒委屈呐。」

  委屈?……

  我當姐姐的已經開始一句接一句地認錯,你當妹妹的倒開始一句接一句地數落起我來了!老姑娘就處處都不占理了麼?而且讓誰去評這份兒理呢?她又困惑了。不是對妹妹,不是對剛才那件令人難堪的事兒,而是對生活本身。她忽然意識到,似乎經常和她作對的,並不是人,並不是一些男人或女人們,而是生活本身。

  生活就像妹妹本身一樣,妹妹就像生活本身一樣。她和妹妹之間,似乎早已沒有了一條能夠衡量是與非的共同的準繩;她和生活之間也似乎早已沒有了這樣一條準繩。這樣的一條共同的準繩是曾有過的,而那時候的生活很不對勁兒,而那時候的她自己也很不對勁兒。都不對勁兒的時候卻那麼和諧,那麼一致,那麼明白,那麼明確。

  非常之不對勁兒而又使人感到非常之對勁兒。如今的她變化了,變化很大。她覺得自己是在努力朝良好的方面變化著。一邊無可救藥的老著,一邊拯救自己地變化著。如今生活也變化了,也變化很大。她像普通的人們一樣,心悅誠服地認為生活也是在努力朝良好的方面變化著。一邊令人欣慰地進步著,一邊令人吃驚地變化著。

  難道她不是在和生活一齊努力朝良好的方面變化著麼?可為什麼那種和諧卻沒有了呢?那種一致卻沒有了呢?那條明白的明確的應該共同具有的準繩卻沒有了呢?可為什麼應該使人感到非常之對勁了卻反而又使人感到似乎非常之不對勁了呢?是我變得太慢了抑或根本沒有變?是生活變得太快了抑或人們變得太快了?究竟是我困惑我迷茫還是生活本身困惑著生活本身迷茫著呢?難道人與生活之間根本就不應該有根本就不可能有根本就不必存在一條共同的因而也是和諧的一致的明白的明確的準繩麼?

  或僅僅是老姑娘們根本就不可能有根本就不必有根本就不配有?究竟是有好還是沒有好呢?她認為沒有這樣一條準繩自己簡直就是無法生活的,難道別人比如妹妹居然會因為沒有而生活得更輕鬆更自然更自覺麼?她是早已經習慣了與生活保持和諧與生活保持一致與生活之間保持一種明白的明確的關係。這應該肯定地說是一種良好的生活態度良好的習慣啊!

  可為什麼生活仿佛總是要隨時拋棄她似的呢?這又將如何是好呢?問題不在於那件難堪的事不在於妹妹的占足了理似的數落不在於那被污染了的蹂躪了的床單,問題在於她不明白不明確不懂一點兒也不懂,而她那麼希望想明白那麼希望想明確那麼希望自己能懂那麼希望一個是與非一個公正的事理……

  妹妹絲毫也不覺得尷尬,絲毫也不覺得難堪。覺得理直氣壯,還覺得受了委屈。覺得尷尬的卻是她,覺得難堪的卻是她。進而覺得詞窮理短的也是她,進而覺得羞愧難當的還是她。這便很對勁了麼?往往是這樣不明不白的。今天又是這樣!對生活本身的困惑對生活本身的迷茫使她憤怒!她猛地站起,朝房門一指,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小妹,你給我出去!」

  妹妹翻眼望著她。嫻雅、文靜、安泰。目光中依舊包含著憐憫也包含著寬恕。

  她惱怒之極,厲喝:「別裝模作樣!給我立刻出去!滾!」

  妹妹仍那般鎮定,面帶高貴的隱忍,不失尊嚴地站了起來,不失尊嚴地向門口走去。在門口,妹妹轉過身,望著她搖頭:「姐,你太沒風度。」

  「少廢話,把鑰匙留下!」

  妹妹從手腕捋下了拴在鬆緊繩上的鑰匙,拋到沙發上。那副表情對她說——姐,我永遠也不會再來了。

  她從沙發上抓起卷成一團的床單,兇狠地朝妹妹甩去,吼道:「洗不乾淨我還要找你算帳!」

  妹妹像接球似的接住,嘟噥了一句:「神經病!」便出去了。

  妹妹極有禮貌地輕若無聲地帶上了房門。

  妹妹真有好風度。

  10

  她複坐在沙發上,陷於孤寂。

  妹妹去年也人党了,妹妹也是她的黨內同志,妹妹還是市級「精神文明」標兵;其中沒有家庭的作用,沒有父母的作用,沒有什麼弄虛作假的成分。認識妹妹的人,沒有說妹妹不好的。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沒有不喜歡妹妹的。妹妹一邊做黨員,一邊做「現代派」。一邊做「精神文明」標兵,一邊熱衷地尋求各種愉悅甚至各種刺激。兩方面都作得相當有分寸,相當之出色。妹妹兩方面都要,兩方面都不甘失去。妹妹是和諧的,妹妹周圍的人們竟承認這種和諧。妹妹是個圓,是圓舞曲。

  而我是什麼呢?我是一個不等邊三角形麼?難道不是麼?無論哪一個頂點都似乎承受著不勻的力的作用。似乎無論哪一個頂點都是不可更動的。稍一更動,整體便散架了。我究竟變了沒有?我為什麼變來變去還是一個不等邊三角形?我為什麼不能是圓?為什麼不能是圓舞曲?困惑、迷茫、孤寂。

  連衡量黨員和標兵的準繩也不那麼明白那麼明確那麼「准」

  了。妹妹如果變得像她一樣很可能便入不了黨;她如果變得像妹妹一樣整黨時很可能便過不了關。妹妹如果變得像她一樣誰也不會喜歡妹妹,小趙那個恃才自傲的「朦朧派」詩人也不會希望成為妹妹的丈夫。她如果變得像妹妹一樣,恐怕連人們對律師事務所辦公室主任和黨支部書記的起碼的敬意也將失去了!剛才她從床上看到的妹妹和坐在沙發上的妹妹,竟好像也是那麼和諧,那麼一致,那麼完美似的。那無疑就是一個妹妹啊!難道生活中又是有著某種和諧,某種一致,某種完美的麼?……

  陷於孤寂、困惑、迷茫之中的老處女,一門心思想要解析生活,解析妹妹,解析自己,卻怎麼也不能開竅。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刺耳的警哨聲。

  她百無聊賴地又踱到陽臺上,居高臨下觀望。十字街頭堵塞了十幾輛各類汽車,圍聚著一群人眾,穿黃制服的交通警察們正在驅散著人群。

  可能是出車禍了,她淡淡地這樣想。

  從陽臺上慢慢踱進屋裡,重新落座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心中感到一陣躁悶。

  孤寂,無聊。不知該做什麼事好。無事可做。

  探身將電話從茶几上捧下來,放在膝上,兩腳互相蹬掉了鞋,側臥在沙發上,開始撥一個號碼。

  「喂,哪一位呀?」聽筒裡傳來女人的溫和的聲音。

  「姚玉慧……」

  「小姚啊,找老夏?他在所裡呀!」

  「我上午見到他了。不找他……」

  「那找我?……」有幾分驚奇。

  「嗯……」

  「什麼事兒?」

  「我告訴你,支部要把『入黨志願書』發給夏律師了……今天上午開會……」

  「噢……」語調拖得很長的一聲,「這事啊!快五十了,當律師的又不是在大機關裡,人不入的有什麼呢?也就他唄,還偏和那幾個人賭口氣非入黨不可!他一跟我提入得了入不了黨的事兒我就膩煩……」

  這番話和她此時此刻希望聽到的話恰恰相反。

  「小姚,你認識電話局的人嗎?」

  「我不認識,我母親好像認識局長……」

  「家裡這電話不是老夏當所長時安的嗎?如今老夏早就不當那個所長了,還安著公家的電話,我總怕人家說三道四的。幾次讓所裡派人來拆,所裡也不派人來。拆了算了!我們可都不是愛占公家便宜的人。拆了我們再自費安唄!又不是拿不出那麼一筆錢。對不?你哪時回家問問你母親,如果真認識電話局局長……」

  「不用拆,也不用找電話局局長。夏律師他還得當原先那個官兒!」

  「誰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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