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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七


  「哪個小趙?」

  「還能是哪個小趙?我那個小趙唄?誰料到你悄沒聲兒地就回來了!……」

  妹妹不無怨惱。

  啪!——兇狠的一記耳光。

  妹妹整個身子都搖晃了一下,差點兒倒下去。

  「說!你哪來的鑰匙?」

  「田老師那兒……」

  妹妹捂著臉,不屈服地瞪著她。

  「你騙來的鑰匙對不對?」

  「那又怎麼樣?小趙早晚是我丈夫!」

  妹妹強硬起來了,理直氣壯。

  是的,早晚是那麼回事兒,那是肯定無疑的。雖然她只見過那個小趙兩面,一次是妹妹把他帶到了這兒,向她炫耀炫耀;一次是過端午節合家團聚的時候。她卻明白,小趙已經得到了她父母的承認,已經算是她們姚氏家族的成員之一了。在妹妹的頂撞下,她反而覺得無禮的仿佛是她這個當姐姐的了。

  9

  「我要告訴爸爸媽媽的!」

  「告去!告去!現在就告去!告訴了又怎麼樣?!」

  是啊,告訴了又怎麼樣呢?連爸爸媽媽也會認為她未免小題大做吧?小題大做麼?……難道不是麼?……

  妹妹毫無羞色,那樣子分明還感到十分敗興。

  「你要不是我姐姐,我們才不會到你這兒來玩呢!」

  玩?……好遊戲!……三十六歲了她從沒這麼玩過,也是第一次撞到別人這麼玩……她無法靠想像體驗那真正玩起來會感覺怎樣……

  如今某些人們在生活中是越來越公然地毫不忸怩地理直氣壯地強調那種感覺了。她知道,她卻仿佛是超度於其外的。像龜離開水也能活一樣,龜和魚究竟有哪些方面的根本不同呢?難道是我自己變得不可理喻?……

  在妹妹的振振有詞的反攻之下,她困惑了,不知說什麼好了,不知所措了。

  她可憐地怔了片刻,猛轉身避入自己的臥室。

  床上淩亂不堪,床單皺了。她覺得被蹂躪髒了,她感到她的世界中最神聖的位置被污染了;她的方舟,而實際上它也的確是被污染了。

  他媽的怎麼競變成我自己無理而又無禮了呢?!一隻男人的絲襪搭在床沿上。黑色的,好似一條肥胖的娃娃魚,要爬下床,又怕摔死。

  她的枕頭在地上。那是更神聖的,她的不容觸犯的一部分。

  她撿起枕頭,放在床畔的椅子上,隨後叢床上扯下了床單,連同那條醜惡的「娃娃魚」卷成一團,抱著闖出了臥室。

  妹妹已坐在小廳的雙人沙發上了。頭髮看去已不蓬亂,模樣那麼嫻雅,那麼文靜,那麼安泰,那麼一種單純可愛的神氣,那麼若無其事,什麼尷尬也沒有發生過似的,只是挨了一記耳光的那邊臉,仍有些紅,紅得恰到好處,紅得秀色可餐。

  發生過什麼事兒麼?她簡直懷疑了!自己神經錯亂了?

  坐在那兒的是妹妹麼?

  以一種憐憫的眼光望著自己的是妹妹麼?像一位寬厚的母親望著低智能的女兒一樣望著自己,並且決定原諒女兒的一切乖張的任性的無緣無故的發作方式的,是比自己小十四歲的妹妹麼?然而自己不是剛從自己的臥室闖出來麼?懷裡不是正抱著自己的被蹂躪了被污染了的床單麼?床單中不是還裹著那只男人的黑色的絲襪麼?太他媽的了!即使是自己的妹妹也太他媽的了呀!床單倒並不很主要了,是與非更主要了。怎麼自己有理的時候也常常不明不白地就變得好像無理而且無禮了似的呢?難道應該請求原諒的倒是自己了不成?!她將床單朝妹妹摔去,喊道:「你得給我洗!洗不乾淨不行!」

  床單抖展了一部分,包住了妹妹的頭。妹妹將床單從頭上不慌不忙地扯下,卷了卷放在身旁,聳聳肩平靜地說:「我給你洗,保證洗乾淨。家裡有洗衣機,又有阿姨,幹嗎不充分利用?你還有什麼需要洗的?統統找出來吧。」

  文靜的妹妹,平靜的話。

  在妹妹憐憫而寬容的目光的注視之下,她競覺得自己仿佛真是一個低智能的小女孩了,仿佛真是在乖張的任性的無緣無故的發作和宣洩了。

  而妹妹卻是似乎有著驚人的涵養的。

  她一時感到難堪極了,難堪得競想像個小女孩似的大哭一場。

  她竟低聲說:「對不起。」

  妹妹又聳了聳肩:「沒什麼對不起的,你是親姐姐麼。」

  依然那麼平靜,依然那麼文靜。

  聽妹妹這種語氣,她分明地是錯定了,錯得連平靜下來與妹妹平平靜靜地討論討論的餘地都沒有了,錯得只剩進行解釋的份兒了。

  「我……我回來之前喝酒了……」

  「明知自己肝不好還喝酒。」

  「啤酒,喝得不多。」

  「坐下吧。」

  好像主人不是她,是妹妹了。

  她慚愧地在妹妹身旁坐了下去,轉臉看著妹妹,賠了個笑臉,問:「真沒生氣?」

  「有什麼值得生氣的?」妹妹瞅著迎面無物的白牆,自言自語地說,「誰也免不了掃興的時候。本來我們今天挺快活的,還以為能在一起度過五六個小時呢,結果你突然地就回來了,沖散了我們不算,還打了我一記耳光,什麼事呀!」

  「我不是向你解釋了麼,我喝酒了……」

  「那也不至於的呀!姐,你太沒風度。」

  「什麼風度?」

  「不說,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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