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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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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停止了下來才感到疲憊,感到暈眩,感到迷惑,感到頹傷,產生懷疑,產生不滿,產生幽怨,產生悲觀。而當它又震盪起來的時候,又隨之跳躍和磨擦。在跳躍和磨擦著的時候,認為生活本來就該是這樣的,盲目地興奮著和幸福著。白天——夜晚,失望——希望,自憐——自信,自抑——自揚,心理如同受電子系統控制隨著震盪的頻率自我調整。這乃是人的本質。日日夜夜,如此循環不已,這乃是生活的慣力。 這一點吳茵體會最深了。白天她是充足了電的機器人,白天她沒時間抱怨生活。今天這個白天她儘量使自己處於從容狀態。 這種特殊的享受使她的情緒很平穩,很不錯。她競在一邊走一邊進行反省了,覺得自己的生活其實並不像自己感受到的那麼糟,也大可不必像自己那麼委屈那麼抱怨。甚至覺得丈夫身上所發生的那種種變化,完全可以理解,可以認為是男人的值得樂觀的變化。 歸根到底,他當上了黨委秘書比仍當一個工人好,他人了黨比沒入黨好,他能夠在報上發表文章比他想在報上發表文章而發表不了好,他在社會上有了那麼一批「哥兒們」,比在社會上孤家寡人好……對他好,對她當然也好。儘管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對他人黨的手段表示贊同,但他入黨畢竟不是為了反黨啊!而且他始終是愛她的,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丈夫就是丈夫,不能要求丈夫愛妻子像情男愛戀女一樣,男人就是男人。不能要求男人在社會上自強不息、在家庭中亦是模範丈夫。兩全其美固然完善,但那對他們太勉為其難了。何況生活本身就是殘缺不全的,愛情本身就是殘缺不全的。家庭本身就是寫實的冗長而蹩腳的散文,雜亂無章,實在不可能有太大的想像空間……這些膚淺的道理她還是懂得的,不需要別人說教。她甚至因為昨天晚上任性的荒唐而感到羞愧了,由反省進而譴責自己了。 不就是一隻蚊子嗎?鬧騰得好像發現了一隻毒蝙蝠,真不像話!當時明明心裡也渴望著他的愛撫卻拒絕了他,拒絕得那麼冷淡那麼無理!虛偽啊!虛偽從什麼時候起竟然侵入了她和丈夫的性生活領域呢?毫無疑問他比自己生活得更累。夫妻之間,生活得很累的不是應該處處原諒和處處主動體貼生活得更累的麼?……我是不是太矯情了呢?她忽然站住了。站住在廣告欄前。她發現廣告欄上貼著一張大紅紙的海報,上寫「音樂特訊」四個字。音樂對她依然具有相當之大的魅力。俗常的生活還沒有將這唯一保留下來的迷戀也掠奪了去,而舞場她是久違了。自從和王志松結婚後她就再沒進入過任何舞場一次。 她很懷疑自己還能否跳得如當年那麼自如。格什溫?格什溫是什麼人?哪一個國家的?《藍色的多瑙河》?布裡頓——《戰爭安魂曲》、貝多芬!《第三交響曲》啊!貝多芬!千古流芳的「英雄」!……中央交響樂團應邀蒞臨我省公演!薈萃古今名曲!演奏精湛一流!……可憐,她都未聽過。近幾年,在這一座號稱「藝術搖籃」的城市,流行歌曲幾乎成了音樂的代詞,很難買到一盒優秀的交響樂錄音磁帶。前幾年他們沒有錄音機。去年有了,但他喜歡聽節奏猛烈的現代歌曲。而且一盒錄音磁帶不便宜,買時,她一向隨他的意…… 一等票四元、二等票三元、三等票兩元…… 後來結束…… 「甯寧!甯寧!……」 兒子卻不見了。 「甯寧!……」 她提心吊膽起來——馬路上車輛如梭。 「寧……」 「這兒呢!」 兒子卻從她背後轉了出來,一副頑皮樣兒。 「甯甯,媽媽帶你去買票好麼?」 「買什麼票呀媽媽?」 「買聽音樂的票。買今天晚上的,或者明天晚上的。買三張。爸爸,媽媽,你,咱們都聽!」 「媽!我愛聽音樂!」 「媽媽,也愛聽音樂!」 「那爸爸呢?」 「爸爸當然也愛聽囉!」 「媽媽是你生爸爸的氣了還是爸爸生你的氣了?」 「胡說!好像你什麼都知道!」 「我就是知道!因為蚊子,還因為你冷笑。」 「你聽著,媽媽和爸爸從來就沒有不好過,但有時候媽媽和爸爸心裡都挺煩的……」她這麼說,也開始這麼認為,仿佛她真相信事實如此。 16 「媽媽和爸爸心裡煩的時候就不高興了對嗎?」 「對啊,所以那時候甯寧更要表現得特別懂事,特別聽話,特別乖。記住了嗎?」 「記住了。」 母子倆乘公共汽車來到了省歌舞團音樂廳。買票的人排起了長龍隊,她央求一個小夥子替自己代買了三張當天的票。兒子走了許多路,實在累了,不逞強了。她抱起兒子離開音樂廳一站多遠時,猛然想起了丈夫的留言,只好又抱著兒子走回來換票。為了能獲得三張座號連在一起的第二天的預售票,她在人群中周旋了近一個小時,以至於兒子在她懷中睡著了。最後,多付了五元錢,終於如願以償。不知為什麼,她太想明天晚上和丈夫一起帶著兒子坐在音樂廳裡欣賞中央交響樂團演奏的交響樂了!手中攥著三張座號連在一起的票,儘管周旋出了滿頭汗,心裡很高興。 兒子在公共汽車上醒了。來到單位,連下午上班的時間都超過了。她牽著兒子的手,從容不迫,長驅直人。 「哎哎哎,等一下,等一下!」 把門的老頭從屋裡踱出來了。 「你就是三車間的吳茵吧?」 「對。」 「平日常見面,卻總也沒說過話。」老頭兒走到了她跟前。 「有什麼事嗎?」 「沒事,沒事。這就是你那兒子?」 「對。這就是我那天天上托兒所也遲到的兒子。」 「你呀,真不容易啊!」老頭蹲下,握住甯寧的一雙小手問:「叫什麼名字?」 「王甯寧。」兒子怯怯地回答,仰臉兒看著她。 她不明白老頭兒為什麼叫住她,對她和兒子發生了什麼興趣,一心趕快將兒子送到托兒所,趕快到車間,不願跟老頭兒閒聊,不說話。 「別走。」老頭兒站起,轉身不慌不忙地朝屋裡踱去。一會兒,雙手用紙托著一大串葡萄,又從屋裡踱出來,複走到她跟前,說:「你替你兒子帶托兒所去吃吧!」 「這……這……托兒所不許吃零食啊……」老頭兒的親近使她大為疑惑。葡萄新上市,兩元多一斤。那一大串足有一斤半,她推拒著。 「嗨,不就是一串葡萄嗎?接著,接著!在托兒所不許吃,下班你帶回家給兒子吃!」老頭兒急了。 「那……謝謝您啦……」她只好接過。一手托著,一手忙不迭地掏錢包,「我給您錢……」 「幹什麼呀!」老頭兒竟有點生氣了,漲紅臉道,「我特意為孩子買的,你給我錢成什麼事兒了!別囉嗦了,快把兒子送托兒所吧!」 老頭兒說完,拔腳便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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