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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三


  她愣愣地站在那兒,怎麼回想也回想不起來老頭兒在什麼時

  候曾欠過她什麼人情。

  老頭兒還轉身向她豎大拇指!托兒所靜悄悄的,孩子們都在睡午覺。她輕敲兒子那個班的房門,二十多歲的小阿姨開了門,探出戴著許多發卷的頭。

  「甯寧呀,我還以為這孩子病了呢!」

  小阿姨趕快邁出門來,將甯寧抱起。

  她慚愧地說:「今天家裡有點事,所以這時候才……」

  「沒關係,沒關係,您快去上班吧!如果我們哪方面對甯寧照顧得不周到,您給我們提意見啊!對這孩子……對這孩子我們一定像您一樣疼愛他!……」

  小阿姨說罷,虔誠地笑了笑,將兒子抱人屋去了。

  她內心的糊塗又增添了一大片!車間裡的女工們,一發現她,都將近乎崇敬的目光投注到她身上,手中的工作能夠停下的,全停下了。

  「來了!她來了!吳茵來了!組長,別打電話了!」一個女工扯著嗓子大聲嚷。

  組長從電話間那邊兒小跑著過來,親親熱熱地對她說:「我們都以為你病了呢,我正往你丈夫單位打電話!大夥兒還商議,要是你真病了,讓我買些東西代表全組姐妹看望你。我這個當組長的,對你瞭解太少,以前常因為你遲到批評你,你可別往心裡去啊!這葡萄……」

  她如墜五里霧中,順水推舟:「這葡萄是把門兒的師傅送給我的,大夥兒吃吧,大夥兒吃吧……」便將葡萄一小串一小串劈開分給女工們。

  組長又說:「廠長囑咐我,你一來,就讓你到廠長辦公室去。你快去吧!」說著,推她一齊就走。

  走出車間,組長站下道:「上午來了兩撥記者!咱們印刷廠破天荒第一次有記者大駕光臨,廠長熱情招待得不亦樂乎!你自己上二樓吧,說不定廠長正等你等得心急呢 !」

  「究竟什麼事啊?」

  「你呀,別裝糊塗了!如今還瞞什麼呢?」

  她聽得出來,組長的話裡,有那麼一種不酸不咸的味兒。

  開門的是歷年引導全廠女工服裝新潮流的廠長秘書。

  「呀,你來了?」廠長秘書的細眉高高飛揚,作出一副誇張的驚訝表情,隨後回首大聲稟報:「廠長,吳茵同志來了!」

  「快請進!」廠長的聲音流露出某種興奮。

  於是廠長秘書姿態文雅地將她請入廠長辦公室。

  年已五十七歲但看去壯心不已的廠長,從寬大的黑漆辦公桌後站起富態的身軀,隔著桌子向她伸出一隻肥厚的手:「吳茵同志,你好,你好!……」

  「廠長跟你握手呢!」秘書將她往辦公桌前輕輕推了一下。

  她有點莫名其妙地也伸出了手。那只肥厚的手將她的手握得很緊,還上下抖幾抖。如今市場上已推出了男性系列護膚霜,廠長的手保養得滑膩膩的。她的手被它使勁兒握著覺得很不習慣,可硬抽出來未免有失禮貌。

  她局促地笑著。

  「坐,坐!」廠長終於釋放了她的手,吩咐秘書,「快給吳茵同志泡杯茶。泡我從家裡帶來的好綠茶!啊不,還是給吳茵同志來杯冷飲吧!」

  「廠長,冷飲都讓上午那兩撥記者喝光了!」

  「再找保管員領幾瓶嘛,快去!」

  秘書輕盈地旋了出去。

  廠長吸著一支煙,看著她說:「吳茵同志,我們好像見過面嘛!」

  她笑了笑,說:「廠長,是見過。我被從報社除名,下放到印刷廠的第一天,您找我談過話。」

  「哦?是嗎?」廠長顯出極其高興的樣子,「我和你談了些什麼呢?你還能回憶起來麼?認真想,認真想想。」

  「這不用好好想。當時的情形我記得很清楚:您坐著,我站著。您說:『你的錯誤報社領導對我講了,你要在車間裡好好勞動,徹底改造資產階級思想意識。』……」

  六年來,她第一次和廠長面對面地坐著說話。她很局促,不明白究竟出了什麼事,低下頭靜等廠長講話。

  「噢,噢,是這樣。你記性真好,我倒是一點也不記得了。當時我就對你說了那麼幾句話?」

  「是的。就說了那麼幾句話。」

  「就說了那麼三句話……」廠長似乎頗覺遺憾,吐出口煙,沉默片刻,又道,「不過那三句話對你很重要是不是?奠定了你後來高尚思想的基礎是不是?剛才省報宣傳教育版負責同志還親自打來電話,再三強調,一定要幫你尋找到高尚思想的可信來源……」

  「廠長,我不明白……我不知道……」她抬起頭望著廠長,她是糊塗到家了。

  廠長用手勢制止了她的話,站起身,來回踱著步子,一邊思索,一邊自顧自地說將下去:「一時自己也不明白,這沒什麼,不奇怪。一個年輕同志犯了錯誤,犯了錯誤並不可怕嘛!下放到了一個新單位,新單位的領導並沒有歧視她,也就是你,吳茵同志;作為新單位的領導,我當時勉勵你放下包袱,徹底改造頭腦中的非無產階級思想意識,這些話使你心裡感到非常非常的溫暖,是不是?你當時哭了?……」

  她搖搖頭:「沒有。我沒哭。」

  「啊,沒哭。沒哭不等於沒受感動,是不是?」

  她努力回憶自己當時是否真受了點兒感動。

  「啊對了,你犯的什麼性質的錯誤?」廠長停止踱步,背著手站立在她面前。

  「離婚……」

  「離婚?這也算不上什麼錯誤啊!」

  「沒離婚之前我就愛上了別人。」

  「這就不好了。就是你現在的丈夫王志松?」

  「對,就是我現在的丈夫王志松。」她回答得十分坦率。一直糊塗著,索性便糊塗著。

  「那麼你的第一個丈夫……是哪個單位的?」

  「六年前的商業局副局長。」她不願提及那個令她永世憎恨的男人的名字。

  「噢,是他呀!認識,認識!叫什麼名字來著?你看我這個記性!他不是已經被清除出黨了麼?六年前『五一』勞動節返城知識青年大示威事件,不就是他那一夥蓄意挑起的麼?三種人,應該跟他離婚!離得對!……」

  「廠長,您找我,究竟要談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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