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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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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極一時的歌壇新星小程琳,將這首臺灣流行歌曲唱得那麼有情有味。她崇拜歌星甚于崇拜電影明星,一個人能唱著歌活,那是多麼的幸福!今天她自己的食欲也很好。然而那盤地道俄國風味的牛尾湯她和兒子卻沒喝光。結帳的時候她從錢包中付出了三十元(前天剛發工資),找回了大小不同的三枚鋼崩兒。 離開餐廳前,她嚴肅地對兒子說:「甯寧,你看見了,媽媽付三張拾元的錢,可找回來的就是這三枚鋼崩兒,八分。你知道三十元是多少錢麼?」 「知道。」兒子也嚴肅地回答:「三十元是三張拾元的錢。」 「非常正確。三十元是三張拾元的錢。可是你知道媽媽一個月才能掙幾張拾元的錢麼?七張。只能掙七張多幾元,一個月。所以,媽媽不能經常帶你到這種地方來吃飯。也許很長很長時問內都不能帶你再到這種地方來吃飯了。媽媽掙的錢每個月還要付房費、水費、電費,換煤氣、買糧食,買菜。如今菜很貴,冬季,媽媽每天掙的錢還不夠買一斤韭菜的。你明白麼?」 「明白。」兒子大人般莊重地回答,但立刻又發問,「那麼爸爸掙的錢都幹什麼用了呢?」 「爸爸掙的錢麼……」 他掙的錢比她多,一百餘元。他每個月卻只交給她五十元。 15 剩下的五十元,她也不知道他都幹什麼用了。她不願追問他。他和他那個圈子之間的關係,得靠經常在一起「撮一頓」鞏固著。在今天,任何一類圈子都建立在「經濟基礎」之上。在此基礎之上結構著其他種種利益,或可認為是「精神變物質,物質變精神」。這種付出是「有獎儲蓄」。她太瞭解了,所以不願追問他。 兒子偏偏固執地追問她:「那麼爸爸掙的錢都幹什麼用了呢?」 「男人用錢的地方是很多的。」她只有如此回答。 「我長大了用錢的地方也很多麼?」 「這……那就要看甯寧長大了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了?」 「我長大了掙錢全給媽媽!」兒子大聲說。 好一個豪爽義氣的兒子!她笑了。今天曠半天工真是太值得了!為此連續扣三個月的獎金也值得!因為她從兒子那些幼稚的話中,發現了兒子身上原來具有著一個兒童的不尋常的美點。是的,那都是美點,都是不尋常的,也都是令她覺得意外的,令她深受感動的。女人的心通常是最容易被兒童所感動的;而兒童感動她們的又往往是只有體現在兒童們身上才美的純真和幼稚。女人天生是兒童的良友,她從兒子身上獲得了極大的滿足;那乃是一種欣慰的滿足。她認為兒子果然長大了,已經能像一個男子漢似的跟她談話了,而這對於女人無疑是種快活。何況今天她與兒子所談的內容,在家裡,在丈夫面前,是不能夠進行的。 酒幹了倘賣勿……酒幹了倘賣勿……酒幹了倘賣勿…… 小程琳真是唱得不錯。幸運的小女人!她笑著舉起了沒有喝完的可樂杯,目不轉睛地望著兒子的臉。 兒子是個漂亮的男孩兒。 她有點遺憾。多少有那麼一點點兒遺憾。漂亮對一個男人究竟好抑或不好,究竟重要不重要,她吃不大准。但對女人無疑是存在著危險的。漂亮的男人倘若不是女人的俊友,很可能就是女人的天敵;正如漂亮的女人倘若不是男人的佳侶,很可能就是男人的天敵一樣。她希望兒子將來不是一個漂亮的男人,而是一個正直的男人。正直是美。美超越漂亮之上。同時暗暗祈禱:兒子,兒子,你將來可千萬不要傷害女人,不要傷害女人們的心,不要成為她們的天敵。 女人們的心所受到的一致傷害,究其本源都來自于男人們。即使除去男人們,女人們的天敵也夠多了,包括她們自身亦是她們的天敵。如果她們中的某些有罪孽,另外的許多女人早已替她們贖罪了。如果她們中的某些應該受到懲罰,另外的許多女人早已替她們遭到打擊了。而男人施于女人的最慘重的傷害,卻往往落在善而弱的女人身上。男人根本無法傷害到一個壞女人的心,他充其所能不過是殺死她罷了…… 「媽媽,你又發愣了?」 又?……又麼?「甯甯,媽媽時常發愣?」 「嗯。」 是這樣……還時常冷笑——這一點是經丈夫指出的。時常發愣……時常冷笑……這不好,很不好。愛發愣而又愛冷笑的女人。 連上帝大概也不會喜歡!「媽媽你還在發愣。」 你還在冷笑——他不是上帝的化身…… 「媽媽在想。」 「想什麼呀?」 「媽媽在想,甯甯應當和媽媽碰一下杯是不是?你今天說了許多使媽媽心裡高興的話!」 兒子毫不遲疑地也拿起了可樂杯,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似的,樂意而矜持地和她碰了一下杯。玻璃鋼的杯子,發出了清脆悅耳的一聲響。 「幹麼?」 喏喏喏,這可不是男子漢的話。 「當然!」 兒子杯中的可樂不多。兒子揚頸作豪飲狀,一口氣兒喝完,還朝她亮了亮杯底兒。 她也朝兒子亮了亮杯底兒。 兒子笑了。 她笑了。 「走吧,兒子。」 「走。媽媽。」 她習慣地牽兒子的手。 「媽媽我不要你領著我走!」 兒子擺脫了她的手,邁著大人那種自信的步子,和她並進。出門時,兒子搶先推開門,用自己的小身體抵住彈力很大的門,讓她先走出。她無意識地回了一下頭,見那個三十多歲的少婦模樣的服務員正羡慕地望著她。 女人們,羡慕我吧,我的兒子就是這樣的一個好兒子!天氣很晴朗。最後的暑熱在昨天夜裡被最初的秋爽逼退了。 馬路兩側楊樹肥大的葉子一片片挺起了葉柄,在明媚的陽光下閃耀著綠燦燦的光。柏油馬路不再散發著蒸蒸的地氣了,城市從虛幻之中又暴露出了它的「根」。行人不那麼無精打采了,站在十字路口圓形踏臺上的交通警察也顯得比前幾天機敏多了。 吳茵覺得每一張陌生的男人的或女人的年老的或年輕的面孔,都挺和善,挺可親。都有那麼一種仿佛在心裡感激著生活的虔誠和那麼一種仿佛前程似錦的神氣。生活就像一個巨大的振盪器。它白天發動,夜晚停止。人像沙礫,在它開始震盪的時候,隨之跳躍,互相磨擦。在互相磨擦中遍體鱗傷,在它停止的時候隨之停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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