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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八


  也將她臉上那種連自己都難破譯的古怪冷笑拂去了。母親的柔情頓時感化了她。

  黑暗中,她走到兒子的小床邊,輕輕坐下,愛撫著兒子的小臉兒。

  「乖兒子,快睡吧!」

  嚓……一根火柴著了。

  那片刻的光亮,使她看到兒子睜著眼睛,被很大的潛在的不安騷擾著,惴惴地瞧著她,那樣子叫她憐憫。

  「快睡吧,啊?……」她將手輕輕罩在兒子眼睛上,替兒子遮擋那根火柴的亮光。

  火柴轉瞬滅了。

  他坐在大床邊兒吸煙。煙頭令她聯想到通過望遠鏡倒望的縮小了至少一百倍的血紅落日,墜於世紀末的絕望的黑暗深淵中。

  那麼宇宙是完美的抑或殘缺不全的呢?

  她歎了口氣。

  「我不該發火……」他說,語調是主動和解的,「你也睡吧,我們都睡吧。」

  都睡吧,就好了麼?可嘴上卻說:「怨我。我不該非要打死那只蚊子。」又歎了口氣。

  仿佛一切的不快都是那只狡猾的蚊子引起的。當然是蚊子引起的,但不全是。蚊子不過就是一隻蚊子,還因為剪刀,更因為她的冷笑。閉了燈也好。除了剪刀和冷笑,也因為別的。她心裡最清楚,清楚而又說不明白。他知道麼?他分明是不知道……

  「睡吧,你。」他說。

  「你先睡吧,我想守著兒子呆一會兒。」

  黑暗中,他開始郗郗簌簌地鋪展被褥。

  黑暗中,兒子撓腿。

  她摸了摸兒子撓的地方,被蚊子叮起了幾個大包。

  那一隻該死的蚊子!丈夫卻已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她真想大喊:你隱藏在哪兒?你飛出來!你吸我的血吧!她開了燈,複坐在兒子小床邊,發現兒子背上,臂上也被叮起了大包。她對那只蚊子的憎恨達到了極點!「你不睡,也不想讓別人睡啊?」他翻身趴在床上,瞪著她。

  她沒好氣地說:「你關燈這會兒,蚊子叮了甯甯滿身大包!」

  「那你就開著燈坐在他床邊守一夜吧!」

  他用被單蒙上了頭。

  這時,那只蚊子再次出現。它的肚子已經快圓了,變成暗紅色的了,它飛得很笨了,但它分明仍要吸人血。

  她本是雙手一拍有把握將它拍死的,她卻改變了主意。她用自己的手臂護住兒子的身體,希望它落在自己手臂上,吸自己的血。

  它果然落在她手臂上了。她感覺到了輕微的針尖紮了一下似的疼癢。她猛地攥起拳,繃起肌肉——那只蚊子意識到上當了,卻飛不脫了。它的長長的吸嘴被她的肌肉縮住了,它的翅膀拼命扇動,發出絕望的嗡嗡的呻吟——這種懲罰蚊子的方式,還是她在農村時向農民的孩子們學的。這是比驅蚊劑更能使人體驗到報復快感的懲罰方式。

  現在她可以從容地細細地擺佈這只蚊子了。她憎恨它,不僅因為它吸她兒子的血,還因為籠罩於她心頭那種莫名的失望和鬱悶。近來她天天受到自己這種壞透了的情緒的擺佈。她覺得自己像被什麼毛茸茸的黏糊糊的不透明不透氣的東西一層層裹住了。

  那東西仿佛正是生活本身。庸常的日復一日月複一月年復一年理解不到任何意義的俗生活本身,仿佛是無法掙脫的,如同一隻螞蟻陷於一攤瀝青之中。縱然具有著足以拖得動比自身大十幾倍的物體的力量,卻拔不出自己的一隻腳。又如同一個人走在鏽跡斑斑的棄廢了的鐵軌之間,永遠走不到頭,也沒有站。鐵軌兩旁拋著別人的某些生活的碎片:青春、愛情、追求、憧憬、夢想、野心、迷亂、墮落、女人的小手絹捲髮器相冊、男人的日記本拉力器破褲衩……有些嶄新,有些正變成垃圾。在她盲目而匆匆的行走中,也已不經意間丟掉了一些相當寶貴相當美好的東西,絕對不可能再往回走尋找回來了……

  甚至連她的憎恨本身也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沒有意義!她開始用另一隻手拔蚊子的長腿。一一拔掉,毫無惻隱。她又產生了一個念頭。念頭一產生便立刻付諸行動。她單手點燃了一支蠟燭,將燭淚滴在蚊子身上。沒了腿的蚊子,漸漸被燭淚凝固了。蠟質的模糊的透明度中,蚊子的翅膀和黑紅的圓鼓鼓的肚子隱約可見。

  琥珀這樣形成的麼?……

  她將蠟滴按扁了。按得扁扁的,宛如一顆乳白色的扣子。之後,她將它小心翼翼地揭下,用兩根指頭輕輕夾住,對著燈光觀看。

  人血紅似相思豆。

  忽然她心頭悸過一陣恐怖。她覺得凝固在蠟中的不是蚊子,而是她自己。

  它便掉在地上了。

  她狠狠踏它一腳,趕快閉了燈,和衣躺在床上。

  「你怎麼連衣服也不脫?」

  原來他並未睡熟。

  「你最近幾天究竟怎麼了?」

  他的手向她伸過來,替她脫衣。

  她無聲地推開了他的手。

  然而他的雙手又向她伸過來,摟抱住她。

  13

  她本欲拒絕他的親愛,卻又十分渴望他的親愛。她開始祈禱他能用親愛驅除自己心頭的陰霾。那種陰霾仿佛是潮濕的,發黴的,具有腐蝕性的,她的心已被毒害。然而她明知她的祈禱毫無意義。他的親愛不可能從她心頭驅除什麼,早就不可能了。此刻他也絕不會給予她由衷的親愛。當他需要她的時候,才給予。這形成他的「實踐」規則了,這納入她的經驗了。似乎已是他們之間的默契,似乎已是不言而喻的事。此刻他並不需要她,他的親愛是虛假的。

  他撫摸她的身體像廚子撫摸案板上的一條魚。

  心不在焉的別有所思的撫摸。

  他不過在以此求得和解,表達某種歉意。或者還企圖證明今天晚上他們之間並未發生什麼不愉快。

  黑暗掩飾不了親愛的虛假。

  他的手只在她背上撫摸,矜持地避免引起她的衝動。

  我並不衝動。

  黑暗中,她笑了一下。自己也知道,必定是冷笑。

  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她曾像沉浮在汪洋大海中的人抱住一塊船板似的緊緊抱住不放的生活,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了?包括床上的親愛!從哪一天變的?……

  她不偎就,不動。抑制著充滿委屈的心靈對享受親愛的進一步渴望,平靜地問:「你想麼?……」

  「想……」他猶豫地回答。

  你猶豫什麼?他的手仍在她背上矜持地撫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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