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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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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真是條魚,她的鱗全掉光了。 「你撒謊。」 「……」 他的手停止了撫摸,羞恥地縮回去了。 她忽然哭起來,巨大的委屈一下子沖絕了心理堤壩。 「你,你哭什麼啊?我沒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啊!」 「我……我也考上電大了……」 他又摟抱住她:「這是值得高興的事嘛!」 「沒有文憑,我就得死了回報社的心……」 她不由自主地偎貼在他懷裡。 「是啊,是啊。文憑非常重要,我知道……」 她感覺到他的撫摸帶有了溫存。 「可托兒所通知我,甯寧再過幾天該從大班畢業了……要在家裡呆三個月……三個月後該入學了……」 「唔?……」他的手停止了撫摸。 「甯甯入託晚,甯寧不是個很聰明的孩子……甯甯上學後更需要我們多操心……我真是矛盾極了……」在這種宣洩著的時候,她的哭聲也是抑制的,怕哭醒兒子。 兒子如今已成為她很重要的一部分。 她期待著他這樣說:「別哭,有我呢!你好不容易考上了電大,就讀吧!今後我會多多負起一個父親的責任,你付出的已經夠多了……」 哪怕僅僅是這樣說說而已。 但他卻回答:「是啊。甯甯不是個很聰明的孩子。這真得權衡權衡……甯甯小學的基礎如果打不好,怎麼能考上一所重點中學呢?如果考不上重點中學,又怎麼能考上一所重點高中呢?如果考不上重點高中,還有幾分指望考上大學?考不上大學,將來豈不成了我們的累贅?……」 邏輯很周密的一番話。他發表的那些小文章,幾乎無不一存在這樣的邏輯,經得起反駁的邏輯,具有相同的說教意味。 『那……「她忍住了哭泣,」你的意思是,我就別上電大了?……」 「別上了。」他斷然地說:「你是妻子,你是母親。我工作之餘,還要寫文章……爭取今年內彙編一個小集子。只要能出版個小集子,我就可以加入省作協了!真的!那你就是一位作家的妻子了!……」 真的……她完全相信。 作家的妻子……如果女人僅僅是妻子,只能是妻子,那麼是一位作家的妻子和是任何男人的妻子究竟有什麼不同?…… 那像疹人的活物一樣,經常騷擾她的心,吞吃她對他的感情的東西,又從她的靈魂之中蠕動了出來……橫著爬了出來。蟹爪似的勾足,卻仍鉤住著它的蝸居,她的靈魂。看不見的,連點兒腥味都沒有的粘的泡沫,在她和他之間積聚著,積聚著。它的勾足深深抓人她的靈魂,撕破她的靈魂,使她感到一種類乎處女膜初裂般的疼痛。使她憶起了第一次遭受男人蹂躪的羞恥的性的體驗。毫無衝動,毫無快感,只有絕望的屈從。當時她的靈魂劇烈地可憐地抵禦著那個雄海狗般的男人的恣意姦淫,向遙遠的不可知處呼號: 「志松,志松,快來拯救我啊!……」如今他就躺在她的身邊,履行了他中學時代向她許下的缺乏責任感的諾言,終於是成了她的丈夫。而那一種繳械人意志的疼痛又發生了,伴著同樣的羞恥,由肉體的感知深入到靈魂的感知。倘靈魂有血,泡沫該是紅的。尤其可怕在於那是可以忍受的。若不可忍,她早便奮起掙扎了。但的的確確是可以忍受的,甚至是可以笑忍的。甚至是只要否認它,它則不存在似的。男人難以戰勝妖冶媚麗的誘惑,即使那誘惑是相當危險的。女人難以反抗無形無狀的壓迫,即使那壓迫是相當沉重的。 他的手仍在撫摸她的身體。她感覺得出,它由矜持而變得狎褻了。 他的另一隻手也開始參與褻瀆的行徑。 她將他的雙手拒回,放在他自己身體上,說:「我很困。」翻過身去,遠避開了他那海星般的手…… 第二天,她醒來的時候,屋裡已經陽光明媚了。兒子穿好了衣服,正伏在她身旁,雙手托著下巴,像只依戀主人的小狗似的望著她的臉。 每一個人,不管男人或女人,當從夜晚醒來的最初的瞬間,靈魂大抵是安詳的。人睡眠的時候,靈魂也休息。夜晚是一個破折號,早晨也是一個破折號。我、你、他,我們大家,可能也只有每天早晨醒來的那最初的瞬間內,才處在兩個破折號之間。昨天的煩愁還沒來得及伸出毛乎乎的大猩猩般的手臂摟抱住你。今天的苦惱還沒有像衣服一樣被你自己穿在身上。 這個瞬間是被生活的剪刀節節剪斷的永恆,是根本無法連續起來的短暫的幸福。所以人常常喜歡沉湎於那麼一種睡眼惺忪心智游離的嚎嚨狀態,喜歡在那麼一種狀態之中祈禱自己的生活會有充滿希望的轉機降臨,會有美好無比的事情出乎意料地發生。雖然我們常在那瞬間浪費了太多的虔誠,像小孩子從滑梯上滑下來一樣,一頭跌到新的一天的「豆芽堆」上。普遍的人們的生活中缺少許多不同的或共同的東西。普遍的人們的生活中最富裕的是逗號。 一天天的日子仿佛無窮無盡堆豆芽。人們從這一堆滾到那一堆,仿佛被施了魔法,沒有一位神、佛、道或者聖賢前來解救,一直滾到死。也許僅僅為了抓住一個完整的句號,就像聖徒幻想抓住上帝的衣襟一樣。然而到死也抓不住,任何人也休想抓住一個屬自己的完整的句號。他們只能抓毀它,抓到手一段大圓周或小圓周的弧而已。那是句號的殘骸,無論怎樣認真書寫,那仍像一個大的或小的逗號,越描越像逗號。人的生命在胚胎時期便酷似一個逗號,所以生命的形式便是一個逗號,死亡本身才是一個句號。 吳茵對兒子微笑了一下,又閉上了眼睛。對於這個喜歡思想的女人,思想已經成了習慣。她的思想沒有深度,甚至絕大部分沒有什麼意義,沒有什麼價值。有意義有價值的那一小部分,也只不過局限在女人的命運方面,並且帶有著濃重的悲觀色彩。從紅衛兵女戰士到妻子到母親,從憂患全人類的命運到憂患女人的命運到憂患個人的命運。 理想主義教育的成果經歷了這樣的嬗變過程,最終只能像糖塊掉在灰燼中一樣,再用理想主義的嘴是無論如何也吹不乾淨的。淪落在庸常的現實生活之中的理想主義者,對生活所持的態度必然是矯情的。她或她們若不能被生活錘鍛成堅韌的現實主義者,便只能以表面看來似乎是她或她們傲視生活的形式被生活所拋棄。吳茵是時代設計的最後一個女兒。 她的種種苦悶,即使是純粹的女人的個人的苦悶,實際上也在分擔著時代的大苦悶。她醒了卻躺在床上不起來,閉著眼睛不睜開,她本能地認為,若躺著閉著眼睛,便能延長那被剪斷的永恆,便能連綴起那短暫的幸福的感覺,連這女人的本能也是疲憊的。實際上也在分擔著時代的高度緊張。 「媽媽,我今天不上托兒所了麼?」 孩子卻大抵是最現實的。 她睜開眼睛朝桌上的小鬧鐘看看——八點半了。糟糕!今天上班又要遲到了。一種經常性的緊張使她一下子坐了起來,可是那種緊張隨即受到早就逆反了的理性的抵制。既然已起得這麼晚,慌慌忙忙又有什麼意義?目前的家離他單位很近,離她單位更遠。除了星期日,每一天她都得帶著兒子換乘三次公共汽車,兩番繞大半個城市。對她的頻頻遲到,領導和群眾都已不覺奇怪,她也不在乎了。她的緊張第一次無所謂地鬆弛了,難得從容,何不從容呢?她記不清跟他商議過多少次,希望他能將兒子轉到他單位的托兒所。不必帶著兒子上班,她也就不至於經常遲到了。可這件事分明使他很厭煩。 「得了得了,我自己的許多正事還顧不過來呢!」 每次商議都以類似的話告終。所幸兒子的入託生活就要結束了。 14 「媽媽,我是不是很笨啊?」很悲哀的語調。 「甯寧不笨。誰說甯寧笨了?」 「你。」 「我?媽媽什麼時候說你笨了?」 「昨天晚上,你對爸爸說我笨,你還哭了。媽媽你是因為我笨才哭的麼?」 「你……你不是睡著了麼?」 「我裝的。」 「為什麼要裝?」 「我睡著了,媽媽才會睡。」 她不由得將兒子摟在懷裡親了一下。 「我自己穿的衣服。」 「甯寧一點兒也不笨。甯寧不是自己能穿衣服了麼!」 「被子也是我自己疊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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