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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生活向她齜牙咧嘴作鬼臉幸災樂禍得意於她的惶恐和茫然。

  王志松活得比她還累。但他累得高興,累得如願以償,累得仿佛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累得那麼得天獨厚似的。他常常衝動地表達出內心的甜蜜,內心的幸福,內心的滿足。他常常說一切甜蜜一切幸福一切滿足都是她帶給他的。

  只有這一點安慰著她。否則,她會認為眼前的生活與從前的生活沒什麼兩樣。不過一種生活醜惡,一種生活俗惡。一種生活醜,而塗脂抹粉;一種生活俗,而摻著些微愉悅。連些微的愉悅也落著一層俗的灰塵。

  她的新生活的的確確是俗生活,比一般俗生活更俗的大量地消耗人生活熱情的俗生活。一代返城知青的最初的新生活不可避免地命中註定地是最俗的生活。在這個最初的俗生活階段,沒有理想、沒有追求、沒有明確的目標、沒有詩情畫意;是工作問題第一,住房問題第一,錢第一。

  吳茵覺得自己已經快被這種生活消耗乾癟了。

  而比起來他們還算不錯的,畢竟有情人終成眷屬了,畢竟有房子住,畢竟她有正式工作。

  浪漫的富於幻想的追求性格強烈的經常思考所謂價值觀念的書卷氣十足的吳茵,對一個返城知青的最初的庸常的俗而又俗無法超俗脫俗的生活缺乏精神準備和心理準備。

  連愛也變得時有時無,似有似無了。

  別了「松」,別了「茵」;代之以「哎」和「喂」。

  3

  可她原想像生活在一起後應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笑可慰人嗔能代語心有靈犀一點通起碼牛郎織女式的。他卻並非她所想像的「牛郎」,倒有幾分像美國西部小說中不顧前不慮後的「牛仔」。每天夜晚,他將一柄鋒利的匕首插在腰間,刹刹皮帶,照例說一句:「我走了。」就走了。這也叫上班!她替他提心吊膽,常做噩夢。驚醒了還要瞧瞧甯寧是否尿了被窩。

  有次她對他說:「別去打更了……」

  他卻瞪她一眼:「一個月三十六元錢,別去誰給?」

  「求求人再換個臨時工作吧……」

  「求誰?」

  「我怕……」

  「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萬一……」

  「萬一是命。」

  他如此這般輕描淡寫地回答後,沉默了一會兒,又說:「假如哪一天我真被歹徒殺了,你一定要把甯寧再送給她!」

  她明白他說的「她」是誰。

  他的話深深刺傷了她,他走後她痛哭一場。

  愛被庸常的俗生活侵蝕得鏽跡斑斑,使她產生了巨大的心理危機。她亦難能做「織女」,連做賢妻良母的自信也動搖了。

  她從來沒覺得自己單獨和甯寧在一起過。甯寧身旁總無時無刻地維護著四個大人:丈夫、徐淑芳、另外一個不相干的男人和另外一個不相干的女人。

  「當初你保證過,要像愛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愛他!」丈夫這麼說。

  「你不會成為好母親。你不如我,所以甯寧想我。」徐淑芳這麼說。

  「別對我兒子板起你的臉……」那個不相識也不相干的男人這麼說,戴著灰白色的面具。

  「你們自己情願的……」那個不相識也不相干的女人這麼說,也戴著面具,也是灰白色的。面具上只有一張嘴,或者更確切地說一個洞。

  甯甯哭時,她能不慌亂麼?能麼?甯甯病時,她能不引咎自責麼?能麼?甯寧說「家,家,找媽,找媽」時,她能不感到既羞愧又委屈麼?能麼?又對誰去傾訴這些呢?對丈夫?他會認為她心胸狹窄,她寧肯不傾訴。也許我真是一個心胸狹窄的女人麼?她甚至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甯寧啊,你看,這是風婆婆。風婆婆鼓著腮幫在幹什麼呢?……」

  一次,王志松伏在床上給甯寧講畫冊。

  「吐奶奶呢!……」

  他哈哈大笑。

  「吐奶奶呢!好兒子,你聯想得可真妙!風婆婆鼓著腮幫吐奶奶!吳茵,聽到了麼?兒子的聯想多了不起呀!……」

  她聽到了,她沒笑。絲毫不覺得那孩子的聯想顯示出多麼了不起的天才。

  「你為什麼不笑?」他坐起來瞪著她。

  「我沒心情笑。」她平淡地回答,也瞪著他。

  「怎麼啦?」

  「反正我沒心情笑,你總不能要求我裝笑吧?」

  他用陌生的目光瞪她半天,臉色陰沉地又躺下。

  「講,講,講……」

  甯寧糾纏著他。

  他將畫冊扔到了床角。

  她默默地瞧著他,瞧著孩子。那一時刻,他當真要求她、逼迫她裝笑,她也裝不出來。

  報社曾要調她回編輯部,這是她殷殷期待的事,她一直盼望著這一天。可為了表現自尊,卻說「我考慮考慮」。

  人家看透了她的心理。人家婉轉地開導她:「小吳哇,當初決定你離開報社,那是迫於各方面的輿論壓力,領導不得已而為之。你現在就別太計較了,啊?現在領導又決定調你回報社,不是恰恰證明領導心中始終沒忘你麼?」

  她仍說:「我考慮考慮。」

  「那你就考慮考慮吧!早點給領導個答覆。」

  只有傻瓜才需要考慮!等到她認為那段「考慮考慮」的時間足以維護了她的自尊去答覆人家,人家遺憾地告訴她,就在這一段時間內,上邊下達了一個文件,凡報社記者都要有大專本科或相當於大專本科的文憑。

  她只有初中文憑。早丟了。

  「可我……我已當過好幾年記者呀!我的實際工作能力你們瞭解呀!……」

  「當然,當然瞭解。但是……文件精神必須嚴格執行啊!別說你啦,現在當著記者的幾個人,沒文憑的,還得補考到文憑呢……」

  「那……那我回報社當編輯也行……」

  「當編輯同樣得有文憑!文件這麼規定的。這牽扯到今後評定正式職稱的問題,不信你看文件……」

  人家翻出紅頭文件給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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