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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八


  她沒接過去看。她愣愣地站在那裡。

  「唉,你要不考慮……」

  人家的口吻是同情。

  她一句話也沒再說,轉身就離開了編輯部……『維護自尊是要付出代價的。如果預先知道可能會付出這樣的代價,她就不維護那點自尊。

  甯寧坐在他胸上,他又開始逗甯寧笑。甯甯笑得格格的,他也笑,笑得很開心。她沒有理由惱怒他在笑,因為他不知道她這件事兒;她心裡只有徹底的失落的苦澀。

  她默默地瞧著他和甯寧。

  她暗暗嫉妒甯寧和他的親情。儘管她已經做了許多努力,甯寧對他的親情還是遠遠超過對她的親情。他是「爸爸」,是「第一個」而她不是「第一個」。她滿懷著做媽媽的熱忱卻換不來那兩歲的孩子叫她一聲「媽」。她沒法兒從甯甯的小心靈中驅除徐淑芳。

  生活太不公平——這使她也常常嫉妒徐淑芳。同時負擔著愈來愈沉重的憂慮——歸根到底,這對甯寧的命運是籠罩著的陰影。這種狀況必須改變!必須在甯寧懂事以前改變。否則,一天天長大了的甯寧,將會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棄兒。

  這愈來愈沉重的憂慮壓迫著她!甯寧壓迫著她!倘它真的不可避免,那過錯似乎完全集於她一身了。因為她未能在一個兩歲孩子的心目中確立起一位可親可愛的母親的形象!過錯將在於我麼?我已做了一位母親該做的一切!「叫爸爸……」

  「爸爸!」

  「爸爸好不好?」

  「好。」

  「叫媽媽……」

  「媽媽!」

  「媽媽好不好?」

  「好。」

  「媽媽在哪兒?」

  「媽媽在家家。」

  「不對,媽媽在那兒呢!」

  他指指她。甯寧扭頭看看她。

  「媽媽在哪兒?」

  「媽媽在家家。」

  「蠢兒子!媽媽在那兒呢!」

  他又指指她,甯寧又扭頭看看她,一雙大眼睛裡全是疑惑。

  「叫媽媽!」

  甯寧瞪著她。不叫。

  「叫啊!」

  就是不叫。

  4

  她看得出來,丈夫是多麼沮喪,多麼灰心!這孩子以大人般的固執捍衛著徐淑芳在自己小小的情感世界中不可動搖和替代的位置。

  他沮喪,她更沮喪。他灰心,她更灰心。他們都對甯甯那種孩子的固執無可奈何。

  「蠢!叫姨,不對!爸爸教錯了,叫媽媽!……媽……媽!……」

  「姨媽媽!」甯寧竟這麼叫起來,叫得同樣爽快。

  「姨媽媽,姨媽媽……」

  甯寧望著她,不停地叫,仿佛對這一新的叫法興趣濃厚,也仿佛通過這一新的叫法對她這位雖不是「媽媽」卻像媽媽一樣照看他、愛護他的女人表示感激。

  「姨媽媽好麼?」他問。

  「姨媽媽好!」

  「讓姨媽媽抱抱吧?」

  「姨媽媽抱!」

  甯甯向她伸出了手臂。

  姨媽媽……

  滿腔做母親的熱忱,滿腔做母親的愛心,種種的討好、種種的努力,換取的是「姨媽媽」!此前甯寧什麼都不叫她,只有當困了的時候才主動找她抱。而那表示需要她的語言是——「摸咂咂」。並且將「咂」說成「栽」。使她總感到這孩子所需要的根本不是自己,僅僅是「栽」。

  「摸栽栽」……「姨媽媽」……

  情感的飛躍麼?她與這撿來的兒子之間?怎麼不是呢?「姨媽媽」畢竟與「媽媽」兩個字連在了一起!姨媽媽……但姨媽媽不就是姨麼?丈夫是孩子承認的「爸爸」,徐淑芳是孩子承認的「媽媽」,她自己,則成了「姨媽媽」!則是姨!亂七八糟!可甯寧剛才說了「姨媽媽好」啊!可甯甯正向她伸出手臂要「姨媽媽抱」啊!她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撲過去將甯寧緊緊抱在懷裡。

  「姨媽媽不好,姨媽媽不是好媽媽……」她說。

  「姨媽媽好……」小手習慣地欲伸入她的襟懷,可不知如何才能伸入。

  她解開了衣扣。

  「給你。是你的,是乖甯寧的……」她簡直不知怎樣感激這撿來的兒子。

  「姨媽媽好」——正式裁決啊!道義、責任、天良、品德對她做出的共同的裁決。還有愛的裁決,她是愛他的呀!她對他的愛表現為一種謹小慎微的侍奉,像宮廷乳母侍奉皇太子一樣。實際上過分放縱這孩子的倒未見得是丈夫,是她自己。

  「你怎麼能這樣?你繼續慣他的壞毛病啊!」他又坐了起來。

  甯寧的一隻小手霸道地捂住她的一隻乳房,在她懷裡舒服地依偎著,安適地閉上了眼睛。他是困了,要睡了。

  「姨媽媽好」依然意味著是要「摸『栽栽』」麼?忽然她心內產生巨大的委屈。

  她哭了。

  「你哭什麼啊?……」

  他愕異地望著她。

  是啊,哭什麼呢?說不明白。就不說。

  「抹風油精怎麼樣?」

  她緩緩抬起頭,含淚瞧著他。不解。

  「風油精不是刺激皮膚麼?小孩子的手嫩,也許能改掉甯寧的壞毛病……」

  「小手一揉眼睛,那還得了?」

  她想這辦法未免有點惡毒。

  「不是往甯寧手上抹。往你……那兒抹……」

  間接地往孩子手上抹。就這麼點區別。

  「不!」她生氣地回答,「那還莫如做一個鋼絲乳罩!」

  他說:「這辦法倒也不失為辦法。再買把鎖,鑰匙放我這兒!」

  她撲哧噙著淚笑了。

  生活在這一時刻,閃爍著頑皮的歡娛。從什麼時候,他們之間也開起這類玩笑了呢?這類玩笑也太超出她原先的想像。生活真厲害,它冷漠地改變著人的教養。甚至比這類玩笑更庸俗的玩笑,出自丈夫之口,早已使她司空「聽」慣了。不過幸虧夫妻間偶爾還開開這類玩笑,彼此調侃一番。否則彌漫在她內心裡那種惶惶的危機感,也許哪一天將會使她忍受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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