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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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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任憑甯寧哭叫,只管往前大步走。甯寧激怒了,兩隻小手左右開弓,啪啪打他的臉。他任憑甯寧打,心裡說:「打吧,兒子。打吧!爸爸可是第一次惹你哭,是為你將來好……」

  甯寧對自己最初安身立命的地方絲毫沒印象了。甯甯對小姨完全陌生了,根本不讓她抱。而對吳茵,不知為什麼,則懷著一種本能的敵意。在這兩歲孩子面前,吳茵誠惶誠恐,舉措笨拙,不知如何能討甯寧歡喜。

  「這孩子有個壞毛病……」

  夜裡,吳茵告訴他時,他想起徐淑芳的話,問:「什麼毛病啊?」

  「他……他得捂著我……才能睡……」

  「捂著你?……」他越加糊塗。

  「傻瓜!捂著我……咂咂!……」

  她怪羞。

  「孩子麼!……」他不以為然,將她一隻手放在自己胸上,握著,撫摸著。心裡充滿甜蜜。有妻子,有兒子;完整的家,完整的生活。他想,夠了。再有正式工作,他對生活便別無企求!像所有的那些返城知青一樣,最初的艱難時日,他和他們對生活的要求那麼簡單,那麼低。不是君子蘭,是抓地草。草根著土就能活,抓住地皮活。

  公正地說,吳茵愛甯寧。但那種愛並不意味著是母愛。世界上沒有一個女人能像愛自己的親生骨肉一樣愛別人的孩子。這是女人德行上可以完成實際上做不到的事情。不是從自己的臍帶剪斷下來的生命,即使關心得無可指責無微不至,也還是不能使女人獲得真正的母愛體驗。吳茵對甯寧懷抱著滿腔做一位好母親的熱忱。她從未討好過誰,但她對甯寧卻有一種討好心理。為了使甯寧早日認可她是「媽媽」,她經常奉迎地向甯寧解開自己的衣襟,將甯寧的小手塞人自己懷裡。那小手很放肆,它不只是捂著「咂咂」

  而已,它還玩弄。有時用手背摩擦,有時用指尖輕撚。即使這時,嘴裡仍喃喃著:「找媽,找媽……」

  不良習慣是王志松母親無形中給甯甯養成的。老人家活著的時候,甯甯一直跟老人家一塊兒睡。那在孩子是本能,在老人家是最正常最自然不過的事兒。她的兒子小時候也有這習慣。老人家活著沒想到,另一個年輕的女人,她兒子的妻子,是否也會認為甯寧這習慣很正常很自然,是否也會很樂於接受。

  在甯寧那單純的「自我中心」的情感世界裡,已經先人為主地印了一位母親的形象。不是吳茵,而是徐淑芳。兒童的情感世界太小太小,容不下兩個「媽媽」。一旦有了一個「媽」,一萬個給他慈愛的女人永遠是一萬個給他慈愛的女人,不是「媽」。「媽」之所以可親,因為她是兒童認識的第一個良友。

  吳茵不是第一個。儘管這不是她的過錯,儘管她多麼遺憾自己不是第一個,儘管她想要彌補這一遺憾。對甯寧說來,她似乎永遠不是第一個,他似乎也永遠不可能徹底忘掉第一個。何況母愛不單單是熱忱,更是特權。孩子淘氣打孩子一巴掌,孩子任性訓斥孩子幾句,孩子哭了不理睬孩子,被孩子纏煩了而推開孩子作嗔怒狀……沒有與孩子的這種關係,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愛便是不自然的,不真實的,本質便不同於母愛。這對孩子方面倒不見得是一種情感虧損,而對女人卻是大的不公平。母愛的內容至少包含著三分之一的特權。吳茵自己首先慚愧地從心理上放棄了這種特權。

  桌上擺著引起甯寧興趣的種種東西:工藝台筆、鬧鐘、絹花兒、一套漂亮的茶壺茶碗,一排胖乎乎的小泥俑……

  甯寧總鬧著要到桌上玩。

  她為了使他感到親近,卑恭地滿足了他的願望。結果是:他將台筆折下來了,將鬧鐘摔壞了,將花瓶搬倒砸裂了桌子上的玻璃板,將小泥俑塞到茶壺中泡成了泥漿……接著又對電視機天線產生了強烈的破壞欲……

  她想跟他講道理,他不懂。她想從他手中奪走不該當玩具的東西,他大發脾氣。她想將他抱下桌子,他哇哇號哭。他一哭,就想起他的「媽」,就淚流滿面地可憐地表述他的委屈和憤懣:「家家,家家,找媽,找媽……」

  這孩子是悲亦思「蜀」,樂亦思「蜀」。

  吳茵便更慚愧了,常常慌亂起來。慌亂之中急急忙忙解開自己的衣襟……

  慌亂什麼?……究竟慌亂什麼?……

  王志松並非沒觀察到過這一點,卻不理解。有時竟覺得好笑,加以揶揄。

  她只有紅了臉默認自己是不及格的母親。

  在吳茵思想深處,甯寧不僅是一個兩歲的孩子,更是一個「聯盟」的「盟主」。一個道義、責任、天良和品德的「聯盟」的「盟主」。

  正因為他幼小,他才擁有調遣某一方面或這幾方面同時對她進行裁決的理由。知道這個撿來的兒子是自己和丈夫愛情天平上的一個很重要的砝碼。知道自己對這個撿來的兒子愛得深或不深,

  影響著決定著夫妻之間感情水庫的水位。是的,是水庫。必定是水庫,而不可能再是江河湖海。婚前與婚後,是男人與女人的愛之兩個境界。無論他們為了作夫妻,曾怎樣花前月下,曾怎樣海誓山盟,曾怎樣如膠似漆、形影不離,曾怎樣耳鬢廝磨卿卿我我眉目含情蜜語甜言,或曾怎樣同各自的命運掙扎拼鬥破釜沉舟孤注一擲不顧前程不惜身敗名裂,一旦他們真正實現了終於睡在法律批准的一張床上的夙願,不久便會覺得他們那張床不過就是水庫中的一張木筏而已。愛之狂風暴雨、閃電雷鳴過後,水庫的平靜既是宜人的也是令人感到寂寞和庸常的。

  吳茵對第二次結婚所抱的希望是過於美好也過於天真了。王志松帶給她一種新命運,但並沒有帶給她一種新生活。不,應該說他帶給了她一種新生活,可不是她所嚮往的那種新生活。

  我嚮往的新生活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生活呢?她常暗問自己,卻回答不了自己。

  她不知道,不明確。那是朦朦朧朧的雲鎖霧罩的時現時隱似有似無的一種憧憬。她決定將自己的命運之繩和他的命運之繩結在一起之前就不甚明確。她原以為生活在一起後自然便會明確了。但生活在一起後倒更不明確了,更迷茫了,甚至可以說是糊塗一團了。

  反正不應該是眼前這樣一種生活才對。

  眼前的生活是匆匆忙忙地上班離家,急急切切地下班回家。

  做飯洗衣服哄孩子。孩子剛拉了又尿了又磕了又碰了又發燒了又不吃飯了王志松又批評了又埋怨了。煙囪堵了煤燒光了木柴被雨淋濕了菜窖塌了王志松說這一切只有星期日才能解決。說他已經為甯寧生病請過兩次事假了不能再請事假了否則他這個月的獎金全沒了!米生蟲了油瓶空了她也星期日才有空兒去買米買油。她也因為家務請過兩天事假了不能再請事假了否則她這個月的獎金也全沒了。

  其實凡食人間煙火之人,其生活本質都是庸常的。庸常是生活的顛撲不破的大規律。在這連天接地的顛撲不破的大規律的覆蓋下,奧林匹斯山上的神祗們的日子也是庸常的。能超脫於凡人的大概也只有一點——不需要錢。

  而他和她都不能不十分看重錢。

  他每個月才能拿回三十六元,多一分也不給。人家明知他一時也難再找到活,愛幹不幹,不幹雇別人。她的基本工資是五十四元幾毛錢。由記者到印刷工人,地位低了,工資也低了一級。

  她一天天變得愛叨叨了牢騷無窮了不整潔了丟三落四了心煩意亂了愁眉苦臉了,連坐在沙發上看一會兒書的閒空兒也難得有了……

  再說家裡沒沙發。沒錄音機便也沒音樂。電視是九寸黑白的,圖像不清,豎起了室外天線也沒用。

  她所面臨的生活最初是貧窮和寒酸的庸常的實實在在的貧窮實實在在的寒酸實實在在的庸常。

  庸常得累人。

  爛漫的憧憬被撕下了華麗的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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