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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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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第五章 1 據統計,A市二十五歲至四十五歲的男人與同齡女人的比是8:5。社會學家們呼籲對男人的明顯偏多應引起足夠重視。未婚的女人們哀歎真正的男人太少,找到有男子氣的丈夫十分不易。 而已婚夫婦依然希望生男莫生女。幾年前擺地攤叫賣「淨胡膏」的江湖騙子,如今詭秘地推銷「美須靈」。滿臉絡腮鬍子的男人自認為是美男子。胸毛濃密的男人開始喜歡大敞領上衣,並且不穿背心。如果有專門出售假絡腮鬍子假胸毛的商店開張,一定顧客盈門,生意興隆。也許不惜花錢在這方面的女人比男人還多。女人比男人更希望男人是男人。 男人,大抵將女人當做自己的鏡子,喜歡照鏡子的男人絕不少於喜歡照鏡子的女人。女人常常一邊照鏡子一邊化妝和修飾自己。男人常常對著鏡子久久地凝視自己,如同凝視一個陌生者,如同在研究他為什麼是那個樣子。女人既易於接受自己,習慣自己,鍾愛自己,也總想要改變自己。男人既苦於排斥自己,懷疑自己,否定自己,也總想要認清自己。女人相信鏡子,男人相信女人的眼睛。 大多數女人迷惘地尋找著屬自己的那一個男人。 大多數男人迷惘地尋找著自己。 男人尋找不到自己的時候,便像兒童一樣投入女人的懷抱。 男人是永遠的相對值,女人是永遠的絕對值。女人被認為是一個女人之後,即或仍保留著某些孩子的天性,其靈魂卻永遠不再是孩子;所以她們總是希望被當做純潔爛漫的兒童。愛人被認為是一個男人之後,即或刮鱗一樣將孩子的某些天性從身上刮得一乾二淨,其靈魂仍趨向于孩子;所以他們總愛裝男子漢。事實上哪一個男人都僅能尋找到自己的一部分,甚至很小的一部分。 正如哪一個女人都不能尋找到一個不使自己失望的「男子漢」一樣。男人的大部分是女人給予的。女人是男人的小數點,她標在男人一生的哪一階段,往往決定一個男人成為什麼樣的男人。誇父若有一個好女人為侶,他可能不至於累死。而女媧並未靠男人相助,也出色地補了天。男人設計著世界,女人設計著男人。一個民族的女人設計著一個民族的男人。一個男人的女人設計著這一個男人。 我們看到高大強壯偉岸挺拔的男人挽著嬌小柔弱的女人信心十足地行走,不要以為他是她的「護花神」、她離了他難以生活,其實她對於他可能更為重要,誰保護著誰還不一定。 愛神、美神、命運之神、死神、戰神、和平之神、勝利之神、藝術之神都被想像為女人塑造為女人,不是沒有原因的。我們勘查人類的心路歷程,在最最成熟的某一階段,也不難發現兒童本性的某些軌跡。實乃因為人類永遠有一半男人。女性化的民族如果沒出息,不是因為女人在數量上太多,而是因為男人在質量上太劣。 一個苦於尋找不到自我才投入女人懷抱的男人,終將會使她意識到,他根本不是她要尋找的男人。對於負數式的男人,女人這個「小數點」沒有意義。 女人給她的男人也給她自己生一個孩子,她才會感到她對他的愛以及他對她的愛,不再是小狗式的親昵而已。孩子是女人對男人的最美好的贈予,也是男人對女人的最美好的贈予。她通過他對孩子的愛,更深地領悟他對自己的愛!她會從他身上看到充滿熱情的責任感,也將欣慰地看到使他成為堂堂男子的一切可貴品質。男人,女人,孩子,是結構成一個完美家庭的牢固的三角架。 所謂「男子漢」的嬗變過程——孩子出世了,男人不再像孩子了。 這個誕生帶來那個成熟,是孩子奪走了男人身上屬孩子的許多天性。男人是女人和孩子共同教養成的。 王志松將當父親的樂趣留給自己充分體會,將父母共同的責任完全推卸給吳茵,並且行使對她的監督權和批評權。 婚後第三天,他從徐淑芳那裡抱回了甯寧。甯寧才兩歲,在徐淑芳那裡寄養了一年。 他抱起甯寧往外走時,甯甯不幹,向徐淑芳伸出兩隻小手,著急地叫:「媽媽,媽媽,媽媽……」 他邁不出門坎去。 他不禁轉過身望著徐淑芳。 她的臉比郭立強死後的最初幾個月稍許明朗了些。悲哀被女性內心的剛強從她那張臉上逼退了,但也僅僅是逼退了而已。一部分逼退到心靈深處,一部分逼退到眼裡。心靈深處已再無法容納。眼裡那一部分便凝聚在眼裡,佔領在眼裡,使她的雙眸憂鬱而沉靜。 「是我不好……」她說,聲音很低。 「什麼不好?……」 「教甯甯叫我媽媽……」 「這有什麼!」 「你心裡沒不高興吧?」 「怎麼會不高興呢?這一年甯寧多虧你撫養。」 一年……整整一年……多麼不容易的一年啊!對她是不容易的一年,對他也是不容易的一年,對吳茵更是不容易的一年。吳茵由於「一機廠事件」的歷史債,失去了記者證,下放到印刷廠。他由於吳茵,憤而辭職,當時剛找到了活兒,給一家被盜了兩次的商場打更,天天夜裡冒著很可能「再來一次」的兇險。 他說:「甯寧胖多了。」 「是麼?」她微笑了一下。這一笑流露出一點兒欣慰,這一點兒欣慰也交織著憂鬱。 「甯甯,跟爸爸去,好乖……」 「不,不!媽媽,媽媽!……」 在「爸爸」和「媽媽」之間,兒童大抵選擇後者。 「我今天不抱他走?」 他期待她的回答。 她沉默。 他便將甯寧放下了。 「你還是今天就抱他走吧。」 她雖然這麼說,卻將甯寧抱在自己懷裡。 他猶豫片刻,說:「也許……你撫養他更好?……你決定吧,反正我們都是為這孩子……」 她緩緩放下甯寧,走到窗前,背對他望著窗外。四月,窗前小院裡的積雪尚未化,快厚到窗臺了,結籽的蒿草刺透肮髒的雪被。 幾隻麻雀在雪上打滾,啄食草籽。 「你也有權做他的母親。」 「媽媽抱,媽媽抱……」甯寧邁著令人擔心的步子向她走去。 她急忙又抱起了甯寧,同時問:「那麼誰來做他的父親?……他不能沒有父親……」 「你給他找個父親吧!趁他還不太懂事兒……」 「你以為我那麼快就能忘掉一個人?我們這是在誰家裡說話?……」 沉默一下子扼住了他的咽喉。 「甯寧很快會依戀另一位媽媽的。」 「……」 「他的記憶中不該留下任何對自己身世的疑點,這是我們共同的義務。」 「……」 「你抱他走吧!」 他便無言地從她懷中抱過了甯寧。 「甯寧有個不好的習慣。」 「什麼習慣?」 她欲言又止。 「告訴我。我幫甯寧改。」 她臉紅了。垂下目光說:「不是你能幫他改的,讓吳茵幫他改吧!」 他望了她片刻,抱著甯寧走出去了。 「媽媽,媽媽,媽媽……」 甯寧哭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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