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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二


  曉東卻吸起煙來。吸了幾口,說:「我這脾氣,當時能不惱火麼?我想,敢情您在車上站久了,那只腳麻木了?踩得又使了股勁了。能不踩疼麼?可她還是忍受著,還是不睜眼。我覺得出她那只腳想挪動,可被我牢牢踩住了,她收不回去,不知為什麼,我心裡一下子酸溜溜的,並不是因為尷尬。你們想想,尷尬的其實不是我,是她呀!她裝作不認識我這個當年的兵團戰友,不願睜開眼睛看見我,跟我說話,想必她心裡……總有她的……什麼……我忽然覺得她真可憐啊,忽然覺得我這不是明明在欺負她麼?我那只腳不由得放鬆了,不踩她了。過會兒,車又到站了。我拍了拍她的肩,就下車了。我也不明白我為什麼要拍拍她的肩,她仍不睜開眼睛看我一下……車上的人都對我怒目而視……從那以後,我還總想到她。一想到她,心裡就不是滋味……」

  一時間,三人都沉默。

  「她……她變化大麼?……」守義鬱鬱地問。

  「變化大。顯老了,顯老多了,也瘦多了。她當教導員的時候,渾身仿佛還總有那麼一股英姿颯爽的勁兒,是吧?如今從她身上這股勁兒絲毫也看不出來了。剪短髮,守義,就是大娘剪的那種短髮。現如今,城市裡三十多歲的女人哪有剪那種短髮的呀!大熱的天兒,穿一條黑長褲,一件白小褂。渾身上下,除了黑白兩色,就沒別的色彩啦!如今什麼年頭?講流行色!講女人四十一枝花兒!自由市場上那些三十多歲擺小攤的女人,一個個打扮得也比她鮮豔啊!有一部美國片子《蝴蝶夢》,你們都看過沒有?對,她像《蝴蝶夢》中的那個女管家……」

  秀娟將曉東的筷子遞給他,抗議地說:「你嘴上積點德,別作踐我們女同胞!」

  曉東分辯道:「我不是作踐她啊!我是同情她,可憐她。說心裡話,我還真想找到她家門兒上去,問問她,有沒有什麼我嚴曉東能為她姚玉慧效勞的事兒。她若肯開誠佈公,只要說出一個『有』字,我嚴曉東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不瞞你們,我如今有了十四萬!可十四萬沒給我帶來太多的快活!我活得也夠累的!你們信不?若我的十四萬能使別人活得一輩子幸福,我雙手奉獻!你們信不?當然得是我心甘情願給予的人!比如你,守義,要不?你說一個『要』字,我不給你我是孫子!一萬?拿去!兩萬?拿去!三萬四萬,曉東也捨得,拿去!可我知道你不會要,你清高。沒什麼情分的人我也不給,我犯得著嗎?……」

  秀娟截斷了他的話:「我看她也不會要你的錢。」

  「誰?」

  「姚玉慧唄。你替她赴湯蹈火對她也沒什麼意義……」秀娟目光中流露出只有女人對女人才可能的理解。

  「是啊是啊,那當然。這一點我知道……」曉東嘟噥。

  守義輕輕歎了口氣。

  「哎,你們怎麼都不動筷子了?別盡說盡說的啊,吃菜啊,怎麼也都不斟酒了?……」守義媽又端上了一盤炒腰花。

  守義便道:「咱們三個幹一盅吧!」

  於是他們幹了一盅。一時間沉默。往常,他們扯到政治話題,曾高談闊論,慷慨激昂,爭辯不休過。姚玉慧不是政治,儘管她當年就是政治,但如今跟政治不沾邊了,政治不需要她了。他們也不需要教導員教導他們的思想了,卻希望她生活得好。看來生活和政治一樣並不怎麼寵愛她了。雖然他們都非多愁善感者,還是替一個受過他們尊敬的女人惆悵和憂鬱,各自在心裡虔誠祝禱她幸福。

  曲秀娟首先打破沉默,對嚴曉東說:「你也該結束光棍漢的生活了,你究竟想找個什麼樣的老婆才稱心如意啊?」兩盅酒使她的臉微紅了。

  「漂亮的!」嚴曉東回答得很乾脆。

  秀娟哈哈大笑:「那並不難找哇!如今漂亮姐有的是嘛!熱鬧大街上走著,一眼望過去,准能發現好幾個!」

  曉東又自斟自飲了一盅,正色道:「漂亮的,是第一條,首要的一條。不找個漂亮的,我不白趁十四萬元了?漂亮的擺在第一條,我是總結了教訓的!上趕著給我介紹對象的不少!人家問我:『曉東啊,你要找個什麼樣的?』我說:『只要心眼好,善良,品行端正,不缺鼻子不少眼就行唄!』人家給我引薦了一個姑娘,不缺鼻子不少眼,可那形象也太困難了點。要是結了婚,一張雙人床她得占三分之二!我還不得天天夜裡往地上掉?見過面後人家問我:『你中意不中意啊?』我說:『這我能中意嗎?』人家說:『可是按照你親口講的條件介紹的呀!姑娘心眼好,心眼兒好極了好極了!姑娘善良,善良得賽過菩薩!姑娘品行端正,絕對的品行端正從不跟男人眉來眼去的……』我心想,眉來眼去的還不叫男人發毛?

  不成,人家還對我一肚子不滿。再有人問我:『曉東啊,你要找個什麼樣的?』我還是那麼回答,人家又引薦來了一位。心眼好極了好極了,善良得沒比沒比的,品行端端正正端端正正,不少鼻子不少眼,連顆牙也不少!可雄獅鼻子!一個女人長那種鼻子夠嗆不夠嗆?人家還告訴我那是福相!她的福!會是我嚴曉東的福麼?如今什麼什麼事兒不都時興反思麼?我想也反思反思吧!反思的結果是,我想通了,幹嗎我那麼虛偽呀?哪個男人找老婆不想找個漂亮的?漂亮老婆對面坐著,也比對面坐著個其貌不揚的老婆看著順眼啊!所以呢,我如今是把漂亮的擺在第一條,擺在首位……」

  曉東這番話,使守義也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12

  秀娟卻故作認真,又問:「第二條呢?」

  曉東相當嚴肅地說:「第二條嘛,我可與別的男人不一樣了。現如今講究什麼『精神生活』,我反這個潮流!我要找一個對『精神生活』沒啥要求的。你們想啊,我那十四萬元錢,在現如今只能保證一種富裕的物質生活。精神生活是拿錢買不來的呀!精神生活那靠教養。錢能買到教養麼!比如她喜歡音樂,我可以買高檔組合音響,但我沒工夫陪她聽啊,買賣還做不做了?我這買賣不像工人上班下班有鐘點,我沒鐘點。做成一樁買賣,那得一門心思撲上去。我也可以買鋼琴,但她不能一有空兒就在家裡叮叮咚,我的耳朵受不了。看電影,我要看驚險的,恐怖的,打鬥的,鬧劇的,她如果要看什麼藝術片,文學片,我倆就不能進一個影院。一言以蔽之吧,我不是知識分子,不是文人雅士。對什麼藝術也不講究欣賞,也沒興趣欣賞。我需要的是娛樂、消遣。所以呢,我要找的老婆,對『精神生活』必得向我靠攏,遷就我一點兒。

  不然的話,我倒沒什麼,她不是就會感到精神空虛了麼?她可以貪玩,但不能浪漫。你們知道我這人一點兒也不浪漫。我不浪她浪,那能和諧麼?她甚至可以輕佻一點兒,但千萬別放蕩,我可不能忍受綠帽子。她文化不能太高,最好是不喜歡看小說的。喜歡看武俠小說那行,那跟我興趣一致。但一定得是不喜歡看愛情小說的,尤其得是不喜歡看瓊瑤小說的。現如今滿大街各個書攤上擺的一本本盡是瓊瑤的愛情小說!女的看了都幻想著找個丈夫、遇到個情人是他媽的什麼『白馬王子』,哪兒那麼多『白馬王子』?若是找了那麼一個,好吃懶做,揮霍著我的血汗錢,聽著組合音響,彈著鋼琴,整天瞧著我這張中間凹兩邊翹的倭瓜臉,心裡思想著某個『白馬王子』可能正給她寫了一封纏纏綿綿的情書寄在半道兒上,不是他媽的鬧猴兒戲麼?……」

  守義和秀娟聽他說得雖然逗樂,卻也不無道理,很實際,很客觀。強忍住笑作嚴肅狀。

  「第三條,她得關心國家大事,養成聽廣播讀報紙的習慣。她得有敏感的政治頭腦,她得有準確理解政策的水平,她得有軍犬一樣的鼻子……」

  「鼻子?……」秀娟大惑。

  「鼻子?……」守義指著自己的鼻子。

  「對,鼻子。不是雄獅鼻,是軍犬一樣的鼻子!」曉東特別強調,接著侃侃而談,「朝空氣嗅一嗅,就准知道政策是不是要變了,可能怎麼變,提醒我早作應付準備。現如今我覺得我的政治頭腦越來越不夠用了。現如今洋政策,土政策,土洋結合的政策,中央的政策,地方的政策太多了!而且這個政策那個政策就常常大不一樣,就往往對立著!這個政策管著你,那個政策也管著你。你有時候根本搞不明白你究竟該聽誰的?究竟該服誰管?不該服誰管?稍有閃失,像我這樣的,就有栽在老共手裡的危險!我一無靠山,二無父母撐腰,一旦栽在老共手裡了,不拿我開刀,拿誰開刀?落到那種地步,有誰替我奔走呼號,八方活動?你們以為我每天夜晚都高枕無憂麼?……」

  「老共?老共是誰啊?……」秀娟以為「老共」是曉東的一個同行冤家。

  「共產黨啊!不都這麼叫麼?」曉東反而奇怪了,「大眾語言啊!」

  「沒聽說過!」秀娟笑道,「如今大眾語言可真太豐富了,能編本字典。」

  突然地,一個人從廚房一步跨將出來,怒吼道:「你們喝醉了,就都甭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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