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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一


  在守義家,只有在守義家,嚴曉東才能找到一種優越的自我感覺。守義媽敬著他,守義敬著他,小曲敬著他,他自己更加敬自己。

  倒不因為他成了闊佬,因為他和守義的情誼。也只有在這個家庭,他才能感到如今世上還有錢所不能取代所打不倒的情誼存在。在城市,在八十年代,人尋找到這種親情太不容易了。觀念的嬗變遠比金錢對人的擺佈更放肆。這是古老文明對所謂當代意識付出的代價之一,也是當代人面臨的痛苦之一,當代人只有乞靈於那樣一句話——「習慣成自然」。人類在自己的心路歷程中什麼都能習慣,這乃是上帝賦予人類的最寶貴的本能。人類在不甘於習慣時的一切努力一切作為,即或最崇高的努力和最偉大的作為,所換取到的,最終仍是並且必然是接受另一種新的觀念。

  某些人無緣無故地恨他,希望他哪一天以哪一種罪名鋃鐺入獄,被從南崗區那幢局級幹部的住宅中驅趕出來,家產充公,十四萬存款沒收。他果真有那麼一天的話,他們會拍手稱快的。他太知道這一點太清楚這一點了。一想到某些人無緣無故恨他,他就悲傷,就喝酒。無緣無故的恨,他不知怎麼去消除。

  只有守義全家不把他當「二道販子」看待。他們從不問他買賣方面的事兒,一次也沒有當著他的面說過「缺錢花」或「手頭兒緊」

  之類的話。他明白,這一家人家,是極其珍重他和他們的情誼的,唯恐錢這個字玷污了他和他們的情誼。這情誼不僅是他和守義在北大荒十一年中結下的,更是在他和守義共同經歷過的那段艱難的待業時期深化的。他那個社會圈子使他認為,「情誼」兩個字現如今已帶有了極濃厚的商品色彩,是可以到處買進和賣出的。倘標價,則應分「內部價格」、「外部價格」、「批發價格」、「零售價格」、「議價」、「黑價」、「處理價」、「試銷價」。像自由市場的菜價似的,一天一個價。所以他極看重自己在姚守義家感受到的這份兒情誼,這份兒情誼乃是他過去的經歷過去的生活對他的一點兒遺贈。

  在他自己家裡也莫如在守義家裡愉快。母親常用不安的話告誡他:「兒啊,你千萬別做下什麼犯法的事兒呀!」父親則常用老牧羊犬看一隻狼狗崽子那種懷疑的眼光看他,似乎早已從他身上嗅出了雜種的氣味兒。而他卻沒有任何辦法能使父親對他完全放心,相信他是一個好兒子。

  「什麼怎麼樣?」守義反問,陪他吸煙。

  「工作,生活,各方各面唄!」他喜歡扮演關懷者的角色,這種角色使他對做人充滿實實在在的自信。

  「還好。」守義淡淡地回答。

  「碰到什麼難事的話只管對我說,不對我說你還對誰說?」

  「我能碰到什麼難事兒?」守義微微一笑。

  「沒跟小曲吵架吧?」

  「吵是免不了的,兩口子嘛。我們吵純粹是鬧著玩,吵過我哄哄她,就更親愛了!」

  這話使他心裡頓生嫉妒。他非常希望自己能有個好老婆。氣氣她,再哄哄她,那是一種何等的樂趣?錢多了,樂趣少了。他不明白自己的生活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富足而貧乏。要命的是他更不明白怎麼改變自己目前的生活,好像問題並非出在錢上嘛!他歎了口氣。

  守義媽和秀娟一人端著兩隻盤子進屋,守義便掐滅了煙,將圓桌挪到屋地中間。

  秀娟放下盤子,說:「守義,你陪曉東先吃著吧!」

  守義媽說:「秀娟,你也陪著吧。今天是你生日嘛,曉東是為你來的!」

  秀娟笑笑,首先落座。

  11

  守義問曉東:「你先來啤酒,還是先來白酒?」

  曉東說:「先來白酒,啤酒那是解渴的。」

  守義又問秀娟:「白酒你行麼?」

  秀娟笑笑:「行!」

  「曉東,大娘聽說這『五糧液』也是好酒。親戚送給你大爺的,你大爺想找你爸喝。我呢,藏起來了,就是為你留的!」守義媽說著,彎腰從櫃底下尋出一瓶「五糧液」,替他們開了瓶。

  守義斟滿三盅酒,秀娟第一個舉起來,注視著曉東說:「我和守義,論親戚,不少,論朋友,只兩個,一個叫王志松,一個叫嚴曉東。王志松自打結婚後,就再沒來過。你嚴曉東呢,是拿棒子也打不走的自己人!我曲秀娟活了三十三歲,第一次做了七葷八素像模像樣地過生日。幾年前我能想到自己會有如今這個小家庭嗎?知足者常樂。我對生活知足。今天咱們不談國事,只談家事,不扯政治,只敘友情。咱們幹了!」

  曉東說:「對,不談國事,只敘友情!」

  守義說:「咱們這一代啊,聚一塊堆,專愛談國事,專愛扯政治,好像都有可能當上中央委員似的!我看出一個中央委員就是咱們這一代的光榮啦!」

  嚴曉東放下酒盅,拿起筷子剛欲夾涼菜,忽然想到了什麼,用筷子點著姚守義問:「你猜我前幾天遇到誰了?」

  「徐淑芳?」

  曉東搖頭。

  「志松?」

  曉東又搖頭。

  秀娟性急地說:「別賣關子!」

  「姚玉慧!」

  「姚玉慧?」守義將剛拿起的筷子輕輕放下,說,「自從八。年返城待業知青『五一』大遊行之後,我就再沒見過她一面,都快把她徹底忘記了。你在哪兒遇見她的?」

  「公共汽車上。」

  「她在什麼單位?」

  「不知道。」

  「結婚了沒有?」

  「不知道。」

  「你們總得談了些什麼吧?」

  曉東聳聳肩:「什麼也沒談。」

  「這怎麼可能呢?遇見了,連句話都沒說?」守義疑惑了。

  「就是連句話都沒說。我在通達街上了九路公共汽車後,見車廂中部有個女人怎麼那麼面熟啊,猛地認出來了,不是我們當年的營教導員麼!她發現我盯著她看,卻好像沒認出我,把身子轉了。我想擠過去跟她說話,擠不過去。我以為自己認錯了人,可明明是她呀!車到了一站,我趕緊跳下去,從中門又上了車。我擠到她身旁,叫了聲:『教導員!』可她一點兒沒反應,往窗外看。我想,今天真見了鬼啦!難道世界上有第二個姚玉慧?難道我嚴曉東真變得使她根本認不出來了?我不就是比過去胖了點麼?你裝不認識我,我也只好裝不認識你啦!你不就是市長的女兒麼!……」

  守義說:「市長八二年就換了,她父親離休了。」

  「離休了?那她姚玉慧更沒什麼了不起的了!當過知青教導員也算資本?這年頭,誰還照顧這點兒情緒呀!你可以裝不認識我嚴曉東,但我不能白在你身旁多乘一站路!我得讓你心裡知道我是認出了你的!你們猜我怎麼著?我就哼歌。哼『兵團戰士胸有朝陽』!就算你姚玉慧真不認識我嚴曉東了,這首歌你總歸不會忘吧?我一哼歌,車廂裡許多人都朝我看。以為我不是個正經人,對身旁的女同志存什麼不良企圖!我才不在乎,哼我的!你們猜她怎麼樣?她乾脆把眼睛閉上了!

  好像三天沒睡覺的人乘車打瞌睡!我想巴結你怎麼著呀?我嚴曉東返城待業那麼艱難的時期也沒巴結過誰!如今巴結你?如今巴結我的人倒不少!不就是因為幾年沒見了,在公共汽車上偶然一見,心裡覺得親,想湊你跟前說幾句話麼!我這個氣呀!好,我還非叫你跟我說上幾句話不可!我嚴曉東就這脾氣!我他媽的不哼『兵團戰士胸有朝陽』啦!我踩她腳!我穿的是皮鞋。新買的,鞋底兒邦邦硬。她穿的是雙布鞋,就是咱們上中學時女生們穿的那種,黑色的,快刷白了,如今買都沒處買那樣一雙鞋,真不知她為什麼還沒扔!我的皮鞋就使勁兒踩在她的鞋面兒上!你們猜她怎麼著?她不睜眼睛!她……她忍受著!她寧肯忍受著也不願睜開眼睛認出我跟我說幾句話!……」

  守義說:「不是她吧?」

  曉東一拍桌子:「若不是她,還不罵我呀!」

  秀娟瞅瞅曉東,瞅瞅守義,問:「就是你有一次跟我提起過的你們三營的教導員?」

  守義點了點頭,對曉東說:「接著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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