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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三


  三人吃一驚,看時,卻是守義他老父親。也不知老頭兒什麼時候進屋呆在小廚房裡的,他們誰也沒注意到。

  老頭兒今天本想湊湊熱鬧,知道曉東來,陪他喝兩盅。嚴曉東的話,敗壞了老頭兒的好情緒。他跨至桌前,將酒瓶抓起,不瞪別人,專瞪著兒子,大聲說:「在姓姚的家裡可以批評共產黨,不許嘲笑共產黨!」

  守義媽急忙從廚房邁出,責備老伴道:「你這是幹什麼?孩子們也沒嘲笑共產黨呀!再說,這也不是你家嘛!」

  「不是我家?」老頭兒拿酒瓶朝兒子一指,「他若改姓,我才管不著!……」怒衝衝帶著酒瓶走了。

  秀娟臉上就有些掛不住。

  守義媽跺下腳,恨恨地說:「你們別理他!大娘再給你們瓶好酒,不次於『五糧液』的……」

  「大娘,我們不喝白酒了……」曉東離座將老太太往廚房扶。

  「哼,怪老頭……」

  曉東看著守義笑笑:「沒想到老共給了點兒言論自由,卻還要受你父親限制!」

  守義訕訕地說:「他是黨員麼,所以聽不慣啊!」

  「黨員?你父親……黨員!什麼時候?……」

  「你別大驚小怪,跟你父親一塊兒入的。」

  「我,我父親也入了?……」

  「你不知道?」

  「操,這事兒!沒跟我講過啊!……」

  「他倆退休的時候,老廠長與他倆談了一次話。對他倆說:『你們都是廠裡的優秀工人,大半輩子貢獻給廠裡了。這個廠我沒管理好,使你們如今還住著日本老闆時期的破房子。我對不起你們,你們有什麼請求,只要我能辦到的,只管提。』我爸說:『廠裡的難處我們知道,沒什麼請求。』你爸也說:『沒什麼請求。』老廠長又問他倆:『你們還信不信共產黨了?』我爸想想,說:『那還得信共產黨啊,中國也沒第二個党能領導得了哇!』你爸想想,也說:『我們這一輩子,橫豎快活完了。我們信過,也不信過,現在是又信又不信。不過共產黨如果真有魄力挽回民心,我們還信!』老廠長就說:『好!那我介紹你們入黨,也不枉你們給共產黨做了大半輩子優秀工人!』廠黨委一討論,都認為你爸和我爸這樣的老工人,早夠共產黨員的標準了!他們退休那一天,批准他們入黨了……」

  「是……這樣……」曉東瞅瞅守義,瞅瞅秀娟,自言自語,「我以後當著我父親的面說話得預先考慮考慮了,惹他發火他會揍我……」

  「曉東,你前幾天遇到姚玉慧,我前幾天卻遇到徐淑芳。」守義扭轉話題。

  秀娟將喝白酒的小酒盅換了喝啤酒的玻璃杯,開了兩瓶啤酒,於是三人接著喝啤酒。

  嚴曉東像喝涼開水似的,一口氣兒喝光一杯,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唇:「她還一個人?」

  「還一個人。我問她為什麼不結婚啊?她笑笑,說,碰不到合適的。我說,我幫你介紹?她說,行啊!她這人挺讓我佩服。那幾年她的境遇多慘啊,沒被生活壓垮,如今反而變得開朗樂觀了!」

  「你我都對不起她,有機會我們應該當面向她贖罪。」

  守義明白曉東指的哪件事,懺悔地點點頭。

  秀娟也明白,教訓地說:「你們當年渾不渾?啊?有你們那麼做的麼?」

  「渾。」嚴曉東又給自己倒滿一杯酒,又像喝涼開水似的一口氣兒喝光。

  「哎,曉東,依你看,要是徐淑芳和劉大文……怎麼樣?……」

  「『金嗓子』?你和他有來往?」

  嚴曉東眼前浮現出一九八。年二十余萬返城知青「五一」冒雨大遊行的情景,「金嗓子」倒退著走在隊伍前面,奮力揮舞雙臂指揮,用嘶啞了的聲音反復領唱「兄弟們啊,姐妹們啊,不能再等待」……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任何一件事,能使他感到自己像當年那麼重要,那麼不可忽視。

  他再也沒有那麼強大過。因為再也不可能將當年那二十余萬人集合在一起。

  「我見不著他,是『大鬍子』告訴我的。『大鬍子』現在是一個建築隊的隊長,他在『大鬍子』手下當瓦工。他的嗓子太令人可惜了,要不壞如今准是位大歌星!」

  曉東一邊說,一邊往三隻杯裡倒酒。

  「來,咱們為徐淑芳和劉大文……」他舉杯鄭重站起。

  「也為『大鬍子』!」姚守義隨之站起。

  「也為王志松和吳……」秀娟欲與曉東碰杯,曉東卻閃開了杯。

  她不解地望著姚守義。

  姚守義明白緣由:嚴曉東有次經過鐵路局,曾滿懷感情去看望王志松,不料王志松竟對他相當冷淡,使他又尷尬又難過,一支煙沒吸完便怫然而去……

  「曉東,你甭多想,忘掉它!誰都有自己煩惱的時候,興許那一天王志松心中不快,並不是故意冷淡你……」姚守義息事寧人地說。

  「可我聽到他在我背後對他的同事說:『也不想想自己是幹什麼的,跑這兒哥兒們長哥兒們短!如今誰也不能拿過去的交情當通行證!』接著他給傳達室打電話,囑咐我再找他,就說他不在,或者正開會!……」

  嚴曉東怒形於色,氣不打一處來。

  「那是你誤會了,興許指的根本不是你……」姚守義繼續維護著三人之間原先的友誼。

  13

  「你還莫如說我耳朵成問題!」嚴曉東使勁兒將杯往桌上一墩,酒濺了一桌子。

  「到底為什麼事兒呀?」秀娟聽得越發糊塗。

  正這時,有人一步邁進了屋。不是別人,正是王志松。

  王志松嗅嗅鼻子道:「好一股酒香!今天什麼日子?你們聚一起喝的什麼名酒?」

  守義和秀娟慌忙起身讓座。

  「今天是秀娟生日,秀娟提議聚一聚。我知道你當了秘書後太忙,沒敢勞你的駕,就只找來了曉東……」守義一邊說,一邊向嚴曉東使眼色。

  嚴曉東坐著一動不動,也不看王志松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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