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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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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時常難免頹唐地想:媽的,這時代對於人的卑鄙、低下、虛偽、自私和種種的投機心理,太他媽的容忍了吧!就算同屬表現吧,中國人總該努力表現好的方面啊! 一天,不知是誰,將一隻死雞倒掛在那塊柞木燙字的木板上。 許多人圍著瞧,許多人傳遞著會意的笑。都在以表情和一句比一句放肆的言語證明自己對於「左」之受到作踐格外開心。 他氣憤不過,強壓住火不說什麼,默默將死雞摘下,像掄鏈球似的,拋往路對面的垃圾堆。 大概他當時的臉色十分可怕,誰都不吱聲兒。過後他知道,有些人罵他:「『左爺』沒兒子,這回准有乾兒子可認了。」 他本想找那些傢伙打一架,滿廠繞著找了一圈兒,沒找到。沒找到,氣也消了。「犯得著麼?」——這種處世哲學安慰了他。 技術科新分來一個大專畢業生,據說很有點兒新思想。廠裡的一夥兒小青工,將那小子尊為「精神領袖」。連本車間的幾個「小老弟」,午休也開始往木料倉庫去,那兒是「新思想」的講壇。接受了幾次「新思想」的薰陶,「小老弟」們變得「深沉」起來,動輒開口道:「『眼鏡』認為……」或者「這個疑問得去請教『眼鏡』……」 怎麼樣個人物會有如此的魅力?他也希望接受接受「新思想」的洗禮,就也到木料倉庫去了一次。蹲在一個角落,一邊吃飯,一邊側耳聆聽那「新思想」的佈道者一套兒一套兒的「新思想」。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為什麼這話流傳千年?因為是哲學!孕婦肚子裡的胎兒都是自私的。孕婦吃了胎兒不願吸收的食物,胎兒就給孕婦來了個讓你嘔吐!才不管媽不媽的呢!……」 眾人哄笑。 他也默默地笑了。深入淺出,這是講道理的學問。他自己這門兒學問不太行。 「自私是一種權利。至高無上!我就自私,這沒什麼可恥的。 為了我的利益,拿別人腦袋換一支香煙,我不會猶豫的!別人也可以這樣對待我嘛!別人也有同樣的權利嘛!社會這樣朝前發展。 弱者就漸漸被淘汰光了!你保不住你的腦袋,你活該!你被淘汰天經地義!這樣人種就強化了!必將達到一個強者的未來。那才真正是人類的理想王國!…… ……」 這話使他聽了很逆耳。侃侃的語調充滿著毛骨悚然的冷酷。 人類的未來假如是那麼一幅圖畫,他真有點為自己的子孫後代擔憂。拿別人的腦袋換一支香煙若是權利,而且至高無上,人吃人不是也沒什麼了麼? 媽的,怎麼這樣的些個人都那麼恬不知恥地坦率呢?他又有點想不明白了。 媽的!時代確實變了,恬不知恥的人變得如此坦率,還保留著點羞恥心的人大抵又變得虛虛偽偽曖暖昧昧! 「那……人也不一定全都是自私的吧?比如……比如江姐、許雲峰、黃繼光、董存瑞……這些英雄?怎麼說?……」 一個聲音,猶猶豫豫的,吞吞吐吐的,缺乏自信的,不好意思地提出異議。 7 他停止吃飯,抬頭朝「精神領袖」望去。望不見「領袖」的臉,「領袖」的臉被眾多「信徒」的後腦勺包圍著。 「哈……」嘲諷的一聲,顯然是「領袖」發出的。「哈,我猜到你們有人准會提這類愚不可及的問題!你看過《紅岩》?」 「沒,沒看過……」 「看過就大大方方地承認看過嘛,別不好意思!」 仿佛《紅岩》是黃色手抄本。 「沒看過,真的!前幾天,電視播過一次《在烈火中永生》……」 很慚愧的「招供」。 「有三個台可以選擇嘛!也可以關了嘛!沒人非逼著你看。證明你還是自己願意看。」 類乎審訊的口吻步步緊逼。 「這……」 一個「這」字,不但慚愧,簡直包含著恥辱了。 「這什麼這!哥兒們,你不是還對我說,感動得流眼淚了嗎?你說沒說?說沒說?」 別個「信徒」的從旁揭發,又引起一陣哄笑,一陣揶揄。 「小子,臉紅什麼?」 「精神煥發!」 「怎麼又黃啦?」 「防冷塗的蠟!」 「你們幹嗎擠對我啊!我不過就是看了《在烈火中永生》,又不是調戲婦女!操,這也丟人現眼啦?……」 嘟嘟噥噥的,是自我辯護,已然覺得恥辱了,聽來勇氣很不充足。 「算不上丟人現眼,卻也夠幼稚得可憐了!你淚腺就那麼發達?」「領袖」 又開尊口了。「領袖」一開口,眾人肅靜。 「許雲峰、江姐、一切一切的所謂英雄,統統不過是另一類自私自利者。」 「所謂」說得十分重,咬出特別強調的意味。口吻相當輕佻,亦相當權威。只有將人生真諦「吃」得透透了的大思想家,對一群愚昧之徒進行啟蒙時才可能是那種口吻。自信得如同上帝,仁愛得如同上帝在拯救不開竅的靈魂。那種口吻使人聽來大慈大悲。 木料倉庫比教堂還靜,一堆堆木料似乎都在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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