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雪城 | 上頁 下頁
二〇九


  他用手杖指點著,將幾十名或留長髮或穿高跟鞋的男女青工攔在廠外。而後,吩咐傳達召來了安全員,全然不動聲色地說:「從今天起,給他們重上安全條例課,考試。及格的,可以上班。不及格的,補考。補考三次還不及格,列份名單,親自交給我。上課期間,工資扣一半兒,本月獎金全扣。聽明白了?」

  安全員諾諾連聲。

  又問那些小青工:「你們聽明白了?」

  他們都仰臉兒望天,沒一個人回答。

  他的脾氣倒顯得無比的好,仍全然不動聲色地說:「聽明白了我的話的,就進來,跟安全員走。沒聽明白的,我也不重複。回家去,別在這兒聚著礙我眼。」

  一個個地、悶聲不響地從他身邊兒溜入廠門,低眉順眼地跟著安全員去上安全條例課。

  接著,他又吩咐傳達室的將邢副廠長的老婆召了來,就一動不動正襟危坐在那裡向她下達指示:「我說一句,你記一句:本廠特殊通告——

  1、凡本廠車間女工,發長不得過耳。人廠必戴工作帽。

  2、凡本廠車間女工,不得穿任何高跟鞋入廠,尤其不得穿任何高跟鞋入車間。違犯者,嚴重警告一次。嚴重警告兩次而仍違犯者,開

  「坡底兒鞋也不許麼?」廠辦主任低聲問。

  「什麼叫坡底兒?我不懂!」他用手杖指著她鞋說,「你穿這種,就不許!廠裡發的工作鞋都扔了?賣給收破爛兒的了?」

  6

  通告又出現在廠大門上。不是紙的,是木板的。一行行小楷字,火燙的。旁邊另一塊同樣大小的木板,火燙的小楷字記錄著本廠歷史上最慘重的事故:因長髮被鋸床絞人死了的,因裙角被傳送帶剮住喪失了一條腿的,因高跟鞋蹬跳板摔壞了大腦神經的……

  兩塊木板至今仍掛在廠大門上,火燙的字風雨難蝕。

  他在黨委會上拍著桌子指著邢副廠長的鼻子吼:「我的話說得明明白白,市委做得對,我們才照它的辦!是市委直接管著這個廠?還是我們管著這個廠?幹嗎有權不行使,非當跟屁蟲?!……

  老頭兒原先在廠裡有個綽號——「三爺」。這綽號挺準確。後來大夥不叫他「三爺」了,而叫「左爺」,也挺準確。時代淘汰著許多東西。綽號之被淘汰更新自然難免,符合規律。老頭兒不在乎。

  「三爺」也罷,「左爺」也罷,都有個「爺」字,都包含著敬畏。「左」到令人敬畏,那總算「左」得值當。何況「大夥兒」是個籠統量詞,大多數,許多,並非全體。

  有人認為,「左」者都像老頭兒那麼個「左」法,倒也「左」得可愛,「左」,得妻裡如一,「左」到了份兒上。誰都知道他「左」他的「左」就無須提防。無須提防便不怎樣可怕。

  也有人認為,老頭兒不「左」。老頭兒自己從不想「左」也從不想「右」。老頭兒根本不考慮什麼「左」啦「右」啦的。他自有他的道理:「什麼『左』啦『右』啦的!『左』怎麼啦?『右』怎麼啦?好比江中一條船,誰搖櫓誰都得一左一右地晃櫓把,船才行著。我是坐社會主義這條船的,不是特等艙,也是頭等艙。管那麼多幹什麼!反正讓我知道船行著,我心裡就踏實了!左就左會兒,右就右會兒嘛!……」

  姚守義挺同意後者們對老頭兒的看法。也挺同意老頭兒的「左右觀」。並且有著比老頭兒更超脫點似乎就更深刻點兒的看法。五十年代,政治在中國人中劃了一道嚴峻的白線,結果是產生了二百來萬「右派」。當時洋洋五億之眾的人口,二百來萬不算多,所以叫做「一小撮」。「文化大革命」,政治又將那道白線重重地塗了一次,結果是幾乎每一條街道都有某些個家庭的某些個人因某種政治罪名被劃到了白線右邊兒,很不算少,但還是叫做「一小撮」。中國人的恐「右」心理是有歷史緣故的,因而中國人的本能的自衛經驗是「甯左勿右」。「左」在中國人的觀念中,向來是跟「革命」連一起的。過「左」無非是太「革命」的意思。僅僅由於害怕被政治劃到「右」邊去,太「革命」的人便自然而然多起來。

  一旦被那道嚴峻的白線劃到右邊去,下場大抵也夠悲慘。吸取經驗教訓的人便自然而然多起來。「甯左勿右」便成了中國人的保身哲言。一代人告誡另一代人,教會另一代人。八十年代,中國人痛定思痛,對歷史「反戈一擊」,批「左」恨「左」聲討「左」筆伐「左」更是自然而然的。在這麼一種歷史趨勢之下,「左」

  雖仍不失為保身哲言,但在大多數人中臭了起來。如過街老鼠,沒到人人喊打的絕境,也可以說到了人人鄙棄的地步。中國人又自然而然地由一向的恐「右」轉變為過於敏感的恐「左」了。恐「右」是社會的病態現象;恐「左」也是社會的病態現象。正如血壓高血壓低都是病一樣。而「左」與「右」,大抵又體現在官場的權力角逐方面,或日「路線之爭」。而一般老百姓眼中心裡,沒那麼多「左」

  也沒那麼多「右」,更普遍區分的還屬是非問題。老廠長維護本廠通告「立而不廢」這件事,曾被他用手杖擋在廠門外的那幫男女小青工背地裡咒駡他「左癲瘋」。

  邢副廠長競也每天站立在柞木燙字的兩塊牌子前,作出思想開明受到極「左」壓制而無可奈何的苦笑,借機向人們表現他的心是與極「左」分道揚鑣的,就真是有點他媽的了。偏偏他周圍還有些人專門為他的虛偽捧場。

  「邢副廠長,有何感想啊?」他們巧妙地為他提示進一步表現的鋪墊臺詞。

  「唉!……」他撇撇嘴,搖搖頭,聳聳肩。似乎內心曲衷盡在一個「唉」字。

  這樣恰到好處。再多表現,就「過戲了」。他深諳分寸的藝術。

  「還有些人,明明是贊同老廠長的,卻非要說些不贊同的話:

  「什麼年代了啊,還左一條右一條限制青年們的自由?」

  「就是。解放前這個廠的資本家也沒立過這麼多條規矩啊!」

  「這老頭兒的『左』那是沒治的,天皇老子也管不了。讓他帶著花崗岩頭腦給馬克思喂馬去吧,看馬克思歡迎他不!」

  他們的自我證明,基於做人的非常可憐的投機心理——僅為博得男女小青工們的好感,便心滿意足了。

  八十年代,什麼都分檔次,投機也分。

  姚守義儘管變得圓通了,但這太可憐太低下的投機,他還是不屑於為之的。

  他厭惡那些人如同厭惡活躍在他腳趾縫中的黴菌和散發著難聞臭味的污垢。他常常需要十分努力才能掩飾起對那些人的厭惡。八十年代,那些人是愈來愈多了。

  厭惡他們,也得和他們在同一片藍天下活著,朝夕相處。他們包圍著你,一重又一重。

  你覺得他們口中呼出的氣都是令人作嘔的。但你得習慣,你不習慣,則不是他們的錯,是你的錯。他們因為眾多,一個個便不覺得自己羞恥,更不認為自己可憐。他們因為眾多,則似乎就有權譏笑你的公正心,顯得可憐的倒反而是你自己。「人都是自私的」,投機也便有了哲學方面的托詞。所以你的公正心,在他們看來,與他們一樣,也是一種自我證明自我表現。誰會相信你那自我證明自我表現之目的,沒摻雜著什麼不可告人的成分呢?

  姚守義從來不敢輕易表現自己良心中那點兒公正。因為他感到許多人希望將磊落與卑鄙,崇高與低下,坦白與虛偽,無私與有私放在中國的現實生活這口千年老湯起沫冒泡的大鍋裡一塊兒煮,還要指著蒸蒸沸氣理直氣壯地說:「你聞聞,不都一個味兒麼?」

  叫你怎樣回答?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