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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八


  5

  「三小姐」將「繼革」從盆中拉出,用塊浴巾給它揩毛,一邊拖長了音調回答:「信——連咱家的貓都信——」

  「聽到了麼?!」老頭兒怒視著他。

  「我也信……真的。我不信不是連只貓都不如了麼?……」他嘟噥著回答。

  「你信個屁!」

  「老廠長,我哪能信個屁呢……」

  「繼革」突然從走廊躥進屋,一縱,蹦到老頭兒膝上,弓腰一抖,水珠濺了老頭兒一臉。

  「滾!……」

  姚守義如得到大赦令,站起來蹬上鞋就走了。

  走到街上,他撲哧笑了。他倒不生老廠長的氣,老廠長比自己的父親年紀還大。莫說訓一通,打也是打得的。自己那通話確實夠讓一位三七年入黨的老黨員氣憤的。何況這位老黨員一向抬舉他,使他當上了車間主任,又極力推薦他當廠長。他感到好笑的是——老廠長的健身球被他帶出來了。

  老廠長是個挺可愛的老頭兒。全廠人人都怕,人人也都覺得他還挺可愛。這年月,不可愛的領導幹部,誰把你當回事兒?玩蛋去!表面把你當回事兒,背後照舊不尿你!

  老廠長可愛有三:其一,不近女色。他這一輩子隻與一個女人「染」過,那就是他老伴兒。她大概出於對他「忠貞不貳」的感激,又給他生了三個女人。他老伴兒的文化比他還低,最有把握絕不會認錯的三個字是他的姓名。她每月親自替他領工資,他的姓名寫在第一號工資袋上。一回生,二回熟。他一定級就是十一級,一輩子沒提過級,一輩子沒漲過工資,一輩子沒因此發過一句牢騷。在他,夠花就行。而他時常以自己的情況天真地想:生活中花錢的方面原本是很少很少的。

  他老伴是他進城當了官後,特意回老家自己相中的一個山區女人。普遍的群眾的觀念在某些問題上是很「媽媽的」。他們讚美他這一點。好像他如果不是回老家去相中一個山區女人,在他們眼裡他就會是一個王八蛋了。與他相比,邢副廠長就大大地吃虧。邢副廠長不過是位副處級的廠頭,強調幹部年輕化時選進班子的,這幾年又不算很年輕的幹部了。

  他愛人(他自己總這麼叫,別人也就不好說他老婆)比他小八歲。問題倒不在於小幾歲,老廠長的老伴還比老廠長小十二歲呢!問題在於,光小八歲還倒罷了,居然是個市京劇團唱「花旦」的演員。如今早已豐腴得不好意思登臺,只在後臺給別人化化妝,但每天一清早立在自家院裡吊嗓子,一吊吊半個多鐘頭,吊得左鄰右舍不得安寧,人們送她個綽號叫「報曉雞婆」。去年轉到了廠裡,在廠辦當辦事員。

  不久由辦事員而秘書,由秘書到廠辦主任。從此廠辦屋裡,雜牌香水味兒撲鼻,使人神暈智昏。群眾說是「污染」。家裡廠裡,叫她丈夫,不管什麼人在場,不管什麼情況之下,都不按照中年女人們對丈夫的習慣叫「老邢」,而叫「邢副廠長——哎——」還「哎」,拖出甜膩膩酸溜溜行板的不正韻味兒。群眾別提多受不了她這個!

  有天不知怎麼心血來潮,到職工食堂幫廚。饅頭一掀屜,蒸氣混著香水味兒四溢八飄。案子師傅皺眉道:「謔,今天大家准以為我是用香水和的面!」她卻說:「那是我揉的饅頭香。我往潤手的奶液裡兌了香精!」排在窗口外的小青工們,一窩蜂地搶著叫嚷:「我買她揉過的饅頭!」「我買副廠長夫人的一對白饅頭!」小青工們低級下流的隱喻之詞,不知她真的不懂,還是裝不懂,望著他們嘻嘻笑:「幹嗎非吃我揉的,不吃別人揉的啊?」

  邢副廠長竟覺得他這位夫人替他增添了不少領導人的魅力。

  老廠長的第二個可愛之處是——直來直去,心口如一,性格坦率。一次開全廠職工大會,邢副廠長請他講幾句。他沒客氣,一把抓過話筒說:「邢副廠長請我講,我就講。他不請我講,我還是要講。我今天只講一種現象,攀比現象:工人和工人攀比,幹部和幹部攀比,工人和幹部攀比。不比貢獻,專比待遇。媽的腿比個什麼勁兒?能比出公道來麼?比出公道反而不公道啦!我三七年入黨。我是十一級幹部。全市有幾個十一級幹部?你們誰有資格和我比?老子當年拎著腦袋鬧革命,如今就應該比別人特殊!這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誰有意見頂屁用?白有!全廠要是只有一個工轉幹的名額,該誰?我有子女在廠裡的話,該我的子女!誰的子女也甭跟老子爭!爭不過老子!邢副廠長,你心裡和我攀比過沒有?……」

  邢副廠長立刻回答:「沒有沒有,您把我思想境界估計得太低了!」

  「反正你也比別人高不到哪去!」他接著演說,「我當面問邢副廠長,是給大家舉個例子。比方邢副廠長,副處級幹部,八二年才入黨。誰批准的?最後我批准的!邢副廠長他有資格與我攀比麼?憑哪條?邢副廠長都沒資格和我攀比,你們一般工人還攀比個什麼勁兒?我今天講這個問題,是因為我聽到彙報,有人對廠裡出工出料給我修房子有看法,犯自由主義!誰敢說不對?嗯?老子六十六了,不定哪天兩腿一踹,吹燈拔蠟,給馬克思喂馬去了!喘口氣兒沒咽的時候修修房子,你們背後瞎嘀咕!媽的有點人道主義麼?……」

  會後,群眾都說老廠長講得明白。從來沒講得這麼明白過,道理擺到家了,不來虛的,盡講實的。有的還說,共產黨的幹部,全像老廠長這麼個講法,服!將人心比己心,細想想,可不講得正確麼!讓人不服的,是那些不講真話的人!群眾面前說得天高海深,背著群眾盡不辦人事兒!吃著公家香的,喝著公家辣的,還說清廉話,誰服啊!

  對他搞特殊化極有意見的人,聽了他的演講後似乎都沒意見了。似乎都因為自己胡亂攪而覺得內疚了。並且似乎那以後,倔老頭兒的威望還匪夷所思地提高了一大塊。落了個「實在」!普遍的群眾的通情達理,更多的時候是相當值得表揚的。

  老頭兒的第三可愛之處,是「泰山石敢當」的那股子倔勁。「清除精神污染」仿佛肯定要形成一場全國性的大運動的日子裡,邢副廠長在黨委會上建議:「市委門前貼出了通告,在市委工作的女同志不得留披肩髮,不得穿半寸以上高跟鞋,不得穿無袖上衣和短裙子……」

  不待邢副廠長把話說完,老頭兒一拍桌子:「好!好得很!市委嘛,嚴肅的機關,不能學資產階級的樣兒!要那些個自由的,別在幣委工作!……」

  邢副廠長趁熱打鐵:「那,您看咱們廠是不是……也照此辦理呢?市委作了榜樣,咱們不能不緊跟啊!」

  老頭兒又拍了一下桌子:「照此辦理!照此辦理!只要市委做得對,我們就照市委的辦!派個人到市委去抄一下那通告,標點符號也小許差!」

  邢副廠長商量地說:「恐怕還是得有幾個字的區別。市委二字就得改成木材廠啊!」

  於是木材廠的大門上,第二天也貼出了一份通告。全廠男女青工對它充滿義憤,糾集起三十多人,闖進黨委要自由。邢副廠長受到圍攻,窮於招架的關鍵時刻,老頭兒聞訊拄著手杖從家裡趕來了。

  「吵吵嚷嚷的幹什麼?」老頭兒用手杖一個個指點著他們,「誰要自由?沖我要!」

  還真沒人敢沖他要自由。

  「都不要啦?都不要幹活去!八小時以外,法律條文以內,就是我給你們的自由!還想多要,半點不給!」

  小青工們敢怒不敢言,悻悻地卻又乖乖地散了,幹活兒去了。

  老頭兒瞧了狼狽之極的邢副廠長一眼,打鼻孔裡重重地哼出一聲。那意思是:真沒用!

  邢副廠長恭恭敬敬地將他送出黨委辦公室,望著他拄手杖從容不迫地下樓去,只有在心中暗罵那幫小青工賤骨頭的份兒。

  後來,「清除精神污染」並沒有形成大運動。旋風卷過,邢副廠長聽說市委將門前的通告揭掉了,他又「照此辦理」,明智地派人將貼在廠大門上的通告不張不揚地也揭掉了。

  老頭兒得知,暴跳如雷,大罵邢副廠長「跟屁蟲」。

  他怒勃勃氣衝衝拄著手杖趕到廠裡,從收發室搬出把椅子,堂堂正正擺在大門口,監斬官鎮法場似的,鐵青著核桃臉,雙手按膝,分腿而坐。那情形,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手杖靠椅而立,宛如尚方寶劍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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