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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第二天上午,一個小青年拎著鐵絲鴿籠出現在動物園管理辦公室。鴿籠內不是溫順的鴿子,而是兇猛的貓頭鷹。

  小青年不慌不忙地將鴿籠放在辦公桌上,彬彬有禮地問:「我從晚報看到條消息,你們逃走了一隻貓頭鷹。是不是這只?」

  一男一女兩位管理員圍著籠子辨認了片刻,男的說:「是,是!沒錯兒!」

  女的說:「瞧它那只爪子,爪鉤不是斷了一截麼?有家電影製片廠拍電影需要它,因為它是從小在動物園裡養大的,不太疏遠人。我們已答應借給電影製片廠了,不然它逃了也不會登報尋找的!」

  男的又說:「可不麼,真應該感謝您啊。我們剛才還談這事兒,以為它根本不會被重新捉住了呢!吸煙,請吸一支。自己卷的大白杆兒,別見笑。煙絲還可以,煙廠職工內銷的!」

  青年接過煙,男管理員趕緊劃火柴替他點著,熱情地客氣著:「坐,請坐。」

  青年坐下,深吸了一口,緩緩吐出,用閒聊的口吻問:「電影製片廠得給你們一筆錢吧?」

  「當然,當然。如今講究經濟觀念嘛!要過去,就白借給他們了!別說一隻貓頭鷹,獅子老虎讓他們拍些鏡頭又怎麼樣?時代不同了,處處都按經濟觀念辦事兒。我們不要,倒顯著迂了。是不是?」

  「電影廠給你們多少錢呢?」

  「不多,不多,六百。」

  青年微微笑了一下,往煙灰缸裡彈彈煙灰,慢條斯理地說:「你們不是還在報上登得明白,捉住送還者,有酬謝費麼?」

  「對,對,對!光顧說話,把這茬兒忘了!小劉,你快付給人家這位同志酬謝費!」

  於是那女管理員立刻拉開抽屜,找出二十元錢和一張紙放在青年面前:「你得給我們寫下個收據,我們好報帳。」

  青年朝那二十元錢和那張白紙瞥了一眼,沒動。轉臉瞅著男管理員依然慢條斯理地問:「您說,電影廠給你們六百,我沒聽錯吧?」

  男管理員不禁一怔,這才省悟到對方剛才並非跟他閒聊。很是後悔。但底牌已向對方攤出,想改口情知來不及了,尷尬地點點頭。

  「若不是我逮住了這只貓頭鷹,給你們送來,你們六百元還能得到麼?」青年始終微笑,又吸一口煙。

  男管理員和女管理員對視一眼。之後,目光一齊瞅向鴿籠內的貓頭鷹,瞅了足夠半分鐘。之後,目光一齊瞅向青年。

  青年微笑。吸煙。疊著「二郎腿」。表情默默的,顯出很友善很虔誠的樣子。他吐盡了一口煙霧,又道:「這煙蠻不錯啊!事情明擺著,我等於給你們送來了丟失的六百元錢。對不?這叫什麼精神?這叫拾金不昧。你們都巴望著分這筆錢呢,對不?幹哪行吃哪行嘛!這沒什麼不好意思的,這很正常,這叫時代潮流,這潮流好。所以我不跟你們繞彎子,咱們開誠佈公!你們得六百,我只得二十,三十分之一,這太不合適了吧?將人心比己心,你們若是我,你們又該怎麼想呢?」

  青年坦率之至地、慢條斯理地說出的這一番話,使那兩個男女一時啞口無言,定睛瞅著他直發愣。

  貓頭鷹在鴿籠子裡怪叫一聲,要扇扇翅膀。無奈籠子太小,扇不開,發狠地用嘴擰鐵絲。

  青年便拿煙頭燙貓頭鷹的嘴。更加惹得它環眼欲裂,充滿仇恨,激怒異常。

  女管理員賠笑道:「是少了點,二十元是少了點。您不說,我們自己也覺得怪拿不出手的。可這是我們領導一句話定的數,不是我倆做的主。您看這樣行不,我倆先掏自己的錢,再湊給您三十,一共給您五十。更多,我們可就也不敢墊了!」說罷,從兜裡摸出錢包,將錢盡數取出放在桌上,還對青年亮了亮空錢包,使他相信錢包裡確實一無所有了。她迅速點點那些錢,對男管理員說:「缺十三元八毛二。老李,你快看你那夠不夠哇!」

  男管理員不情願地從兜裡摸出了錢包,一臉慍色,忍而不發。

  2

  「慢!」

  青年挽袖子。

  他們以為青年要動武,都吃驚地後退了一步。

  「你們別怕。」青年又微笑,說,「我不過想讓你們瞧瞧,我為你們付出了多麼慘重的代價!」

  一隻袖子挽起來了,小臂包紮著層層紗布。

  「五十元就想打發我?你們把我當小孩兒哄麼?我這胳膊是被貓頭鷹撓的!皮肉之苦,你們說該論個什麼價吧!還搭上我一隻心愛的鴿子作誘餌。光我那只鴿子在鴿市起碼賣五十元!」

  青年不微笑了。大概他認為在策略上已經微笑得足夠了。他將煙屁股扔進鐵籠,貓頭鷹一喙叼起,燙得像人似的怪叫一聲。

  兩個男女又對視一眼。他們終於明白:來者不善,不那麼好打發。

  那女的賠了個笑臉,以近乎訴苦的語調說:「同志啊,您就多多體諒吧!啊?您剛才也說了,幹哪行吃哪行。幹哪行的如今都有點肥水。可幹我們這行,您說叫我們吃什麼呐?拍電影的需要我們一隻貓頭鷹,這對我們是百年不遇的事兒!六百元,上上下下四十來人,您算算我們每個人能分多少呢?給您五十,固然不多。可與我們相比,您是挺多的啦!托這只貓頭鷹的福,我們每人能買兩隻雞三斤魚的,樂呵樂呵。您成全了我們,我們感謝您。您就別跟我們斤斤計較了。啊?另外我們再往您單位寫封感謝信,怎麼樣呢?啊?」她對他「您您」的滿懷敬意,如同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位偉大的動物學家。

  「感謝信?……」青年乜斜了她一眼,嘴角一撇,不屑地說,「我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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