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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下部 第一章

  1

  夜乃夢之穀。夢乃欲之壑。

  城市死寂一片如公墓。做夢的人迷亂於城市的夢中。城市的夢浸在子夜中。近百萬台電視機早已關上了,城市仿佛處於封閉狀態,只有電信局和火車站還保持著與外界的聯繫。一幢幢高樓大廈被醬油色的子夜和清冽的水銀燈光囫圇地醃制著。在它們背後,平民階層的大雜院如同一隻只蜷伏的狗。形影相弔的交通崗亭好像街頭女郎,似有所待又若有所失。紅綠燈是「她們」毫無倦意而徒勞心思眨動著的「媚眼」。

  松花江慵懶地淌著。它白天掀翻了一條由太陽島駛回的遊船,吞掉一船人只吐還半數。兩艘救生艇仍拖拽著巨網進行打撈。

  一百二十多個男女老少不知被它藏到哪兒去了。他們的許多家眷親屬仍坐在江堤的臺階上,不哭了,默默地像一尊尊石雕。江水在它的最深層繼續惡作劇地擺弄死難者的屍體,好比小孩子縮在被窩裡擺弄新到手的玩具。

  江堤,這生硬的城市線條的南端,一座立交橋宛若傾斜的十字架。一群「精靈」在橋洞下猛烈地舞蹈,他們是些居住附近的青年,是這座城市缺乏自信的民間霹靂舞星。那兒是他們的「夜總會」。

  橋上,一名巡警忠於職守地來回走動,不時站定,向橋洞下俯身一會兒。他是他們唯一的欣賞者,卻並不鼓掌捧場。

  一隻大貓頭鷹棲息在一條小街的獨一無二的圓木電線杆頂端,綠眼咄咄,冷漠地俯瞰著毗連的院落和參差的屋脊,隨時欲鏃撲而下,從城市和人的夢中一爪子攫走什麼。這兇猛的梟禽入侵城市的現象近年極少發生。

  它詫異城市對它的寬容,似乎覺得不被注意是受到了輕蔑。

  它怪叫一聲,陰怖的叫聲有幾分惱羞成怒,有幾分無聊。

  夜深沉。

  城市死寂如公墓。

  它又怪叫一聲,企圖以它那陰怖的叫聲驚擾城市的夢。令人聽了悚栗,也愈加顯出它的惱羞成怒和它的無聊。

  深沉的夜依然深沉。

  死寂的城市依然死寂。

  一輛小汽車從馬路上飛駛而過,像一隻耗子在公墓間倏躥。

  梟禽陰怖的怪叫,收斂在子夜的深沉和城市的死寂中。

  它那緊緊抓住電線杆頂端的雙爪抬起了一隻,從容不迫地舒舒爪鉤,緩緩地放下。又抬起了另一隻,也從容不迫地舒舒爪鉤,緩緩地放下。頭隨之左右轉動。

  它在猶豫,要不要離開這根電線杆飛往別處?它確是在這根電線杆的頂端棲息得太久了,它既沒有注意到什麼也沒有被什麼所注意。這夜的兇殘的「殺手」因無所事事而閑在得膩煩了。

  忽然它的頭停止了轉動。它那雙咄咄的綠色環眼盯住地面的一個目標。更準確地說,是一座院子裡的一個活物……

  一隻雞?

  一隻黃鼬?

  都不是。

  它居高臨下看得十分真切,是一隻鴿子,一隻被人叫做「瓦灰」的極肥的家鴿。

  一陣激動頓時遍佈它的全身,它的雙爪癢了,銳利的爪鉤下意識地抓入電線杆的朽木。它的鋒喙仿佛噬到了鮮美的鴿肉,溫潤的鴿血仿佛在通過它的喉流人它的胃。它的胃已經幾天沒進行消化活動了,鮮美的鴿肉溫潤的鴿血是能中和它胃分泌液的上好東西。它那強有力的雙翼更緊地併攏了,夾著它的身體。它的每一根羽毛都作著猝襲的準備。捕殺的衝動和饕餮的欲望使這兇猛梟禽的神經中柩產生了亢奮的緊張的快感。

  家鴿的眼睛可不像貓頭鷹的眼睛那麼習慣於黑夜,迷茫地咕咕叫著,怯怯地踽踽踱步,全不知極大的險惡正覬覦著自己。

  貓頭鷹驟地撲了下來。

  家鴿尚未及反應,便被它一翅扇倒了。它那雙銳利的爪鉤僅僅一秒鐘內就將一個毫無抵抗能力的生命撕裂了……

  在同一刹那,一張網罩住了它。不待它掙扎,它便被塞入麻袋。麻袋迅速卷起,使它動也無法動一下……

  子夜深沉。

  城市死寂如公墓。

  夢非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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