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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那男的忍不住生氣地正告:「你也別太過分了!我們動物園不止這一隻貓頭鷹!」弦外之音是——我們完全可以用另外一隻貓頭鷹頂替。

  青年又現出了那種虔誠的微笑。語氣卻冷冷的:「別忘了,你剛才親口講的,這只貓頭鷹是從小在動物園裡養大的,不疏遠人,所以拍電影的才物色中了它。所以你們才登報尋找它。就算你們養著一百隻貓頭鷹,用另外一隻頂替,那幫拍電影的幹麼?肯照價給你們六百元?」話一說完,臉上的微笑收斂乾淨。

  青年深通微笑秘訣,該笑則笑,不笑時那張小白臉兒的模樣如同是坐催立等討債的。

  「你……」那男的脖子上的青筋凸了起來——千不該萬不該,他媽的不該向這個小王八蛋洩露了底牌!還敬了這小王八蛋一支煙!

  那女的這時倒顯得挺沉著,眯起雙眼盯著青年那張「長白糕」

  似的臉瞅了一陣,低聲問:「您挑明瞭吧,您到底想要多少?」

  青年向她伸出兩根指頭,剪動幾下。

  「二……百?……」

  「二一添作五,三百。我反過來感謝你們,甚至可以給你們寫封感謝信留下。」

  「敲竹槓!你這是敲竹槓!」

  那男的怒吼。

  「敲竹槓?要不是我機智勇敢地捉住這只貓頭鷹,三百元你們哪兒討去?你們占我個大便宜,反誣衊我敲竹槓……」

  青年振振有詞。不動聲色,也不發火。他性情怪好的。

  「你小子坐這兒別走!我給派出所打電話!派出所會好好表揚你小子的!……」

  那男的說著抓起電話,氣急敗壞地撥號碼。

  那女的在一旁直勁兒打圓場:「老李你別這樣,別這樣。這位青年同志興許是開玩笑呢!再耐心談談,耐心談談……」嘴上雖如此說,卻並不真心阻攔。

  青年見勢頭不妙,趁那一男一女未提防,倏地站起身,拎了鴿籠往外便走。邊走邊說:「什麼玩藝兒,不識好歹!老子放生了!你們有能耐自己再捉回來吧!拜拜啦!」話扔在屋裡,人已在屋外。

  一男一女追出時,青年跑遠了,鐵絲籠子在他手下蕩秋千。

  他們呆望著,無可奈何。

  青年跑到公園外,回頭瞧瞧,見無人窮追不捨,放慢了腳步,憤憤咒駡:「狗男女,他媽的不通情理!」

  他放下籠子,從手臂上扯下偽裝的紗布,塞入垃圾箱……

  隔日,這青年出現在自由市場。雙手捧著一段經過細心雕琢的鹿角似的樹權,樹杈固定在經過車磨加工的赤銅底座。一隻貓頭鷹雄赳赳威凜凜地棲息在樹權上。不過已不是活的,而是製作得相當不錯的標本了。

  八十年代的某些青年大抵都沒有放生的慈悲,也大抵都不想積點什麼德。他們普遍不再迷信什麼,甚至可以說普遍不再相信什麼。如禪門弟子似的,精誠所至,感化神明,茅塞大開,忽而頓悟,一切皆空,唯有錢才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像跑狗場上的狗,戴著各種主義各種思想的脖套,又兜回到老祖宗的一條古訓,叫做「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從這個陳腐得吹口氣便飛灰滿天的訓條為「嶄新」起點,開始追求,或日「創世紀」。

  貓頭鷹底座懸掛著紙牌兒,上寫「豐富家庭藝術情趣,引導生活新潮流——廉價出售,五十元整」。

  與標本的做工相比,歪歪扭扭的毛筆字實在拙劣。

  同樣的錢數,寧願賠上做工賠上時間到自由市場來賣死的,不肯當成是名正言順的酬謝費外加一封感謝信體體面面地接受,這種心理怎麼解釋?挺難解釋,也挺好解釋。時髦的注腳是「逆反」。

  一九八六年,許多青年們,尤其城市青年們,尤其二十多歲的城市小青年們,普遍傳染上了「逆反病」。西方的病理學家們因為「艾滋病」而憂心忡忡的同時,中國的社會心理學家們則在因為「逆反病」的無藥可醫而搖首歎息。城市的小青年卻覺得患上了這種病如同騎上了一輛摩托兜風,完全沒有任何不適的病症感覺。既然患上了這種病是這樣的神氣,連中學生們也受到大大的誘惑。

  中學老師教導不用功的學生——「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啊!」學生立刻回答——「我是老二」。

  那幾天A城的晚報內容挺活。有人慷慨陳詞痛切籲請對小青年加強思想教育,有人堅決反對往小青年的頭腦中灌輸傳統觀念;而在電視臺為小青年們舉辦的懇談會上,他們都說苦悶啊不被社會關懷啊不被重視啊不被理解啊尋找真誠啊真誠在哪裡啊,仿佛早已被壓抑得死不了活不成似的……

  那幾天A城的公檢法機構正在準備開庭公審幾樁要案大案。

  一九八六年,大騙子和改革者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同登社會舞臺,在時代的緊鑼密鼓中充分表演,文醜並茂。紅臉的白臉的紅白臉的白紅臉的唱西皮唱散板唱二黃流水,輪番亮相。好戲繼場,高潮不窮,情節跌宕。正劇、悲劇、喜劇、悲喜劇、鬧劇、荒誕劇推陳出新,「中外結合」,洋洋大觀,歎為觀止。假改革者真經濟犯有人包庇有人辯護有人拍胸頓足證明兩袖清風查無實據;真改革者受誣蒙恥有人調查有人寫匿名信上告有人揭發貪污受賄亂搞男女關係。黑的白的黑黑白白不黑不白之事有風有影無風無影捕風捉影捕不著風而能捉得著影。

  一九八六年,時代的風標忽東忽西忽南忽北忽偏西南忽偏東北不停止地飛轉。然而絕大多數的中國老百姓卻並不感到暈頭轉向,因為他們早已不去關注它了。

  城市在改革中體驗著思考著憂患著亢奮著焦躁著躊躇著蹀躞著喜悅著煩惱著痛苦著忍耐著失敗著鼓舞著夭折著誕生著……

  一九八六年,城市扯不斷理還亂地較著股勁。

  一九八六年,似乎連中國人也搞不大清楚中國在向何處去究竟應該向何處去?中國式的社會主義到底將是個什麼樣子?農民們終於又明白了還是「民以食為天」的。城市的老百姓們終於也明白了錢比任何主義都好。就都將主義方面的種種操心事兒一甩手丟給政治家們去爭論了。有錢能使鬼推磨。沒錢,只有去當推磨的小鬼了!

  那個以五十元的價格兜售貓頭鷹標本的小青年將自己歸到在這座城市裡推磨的小鬼兒一類,他是太需要錢了。如同潛水員需要氧氣一樣,他期望著發大財的幸運,他不放過任何一次占小便宜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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