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曉聲 > 雪城 | 上頁 下頁
一六六


  她覺得壓迫她虛偽地生活著的罪惡的十字架不再使她感到沉重得喘不過氣來了。可以當作紙剪的「紅字」去高傲而輕蔑地對待了。

  在這個夜晚,她第一次不靠安眠藥的作用而能安安靜靜地入睡了。十一年了啊!

  在這個夜晚,省報和市晚報的印刷廠裡,印刷機正在以每小時數萬份的速度趕印第二天的報紙。

  兩報都以頭版頭條大號黑體字刊登醒目標題——《剷除「文革」隱患,省市委同時作出清查「三種人」的重要決議》

  在這一個夜晚,在這一個「家」中,當年為捍衛「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灑過鮮血,身上留下了兩處傷疤的英勇不屈的「炮轟派」女戰士,與由當年的「捍聯總」小頭目而變為「接管公檢法核心領導小組成員」而變為商業局副局長兼工會主席的政客之間,重新拉開了勢不兩立的戰幕。

  她因為根本不去想這些而在沙發上睡得安安靜靜,並在夢中感激地歌唱著愛情的不死的新芽。

  10

  他因為本能地想到了這些而在價值八百餘元的「席夢思」床上輾轉反側,一支接一支地猛吸著煙。海狗在水中是靠聽覺導向的。

  「席夢思」床上的這頭雄海狗卻嗅覺格外靈敏。省市委作出的關於清查「三種人」的決議,還沒有形成真正的決議之前他就有所洞知了。今天他親自主持的舞會,是一種自衛性的措施。全市第一個對大齡男女青年的愛情與婚姻問題作出解決實踐的領導幹部——這個政治資本應該說是撈取得很及時也很有光彩的。一個人對社會做的一件「好事」,足以抵消一個人犯下的一樁罪惡。在他的政治計劃中,還有做另外幾件「好事」的聰明的設想。都做成了,他的樁樁罪惡也許就會都被抵消了,所謂「以功代過」。

  即使清查到他頭上,不過「認識檢討」一番而已。何況還有他那龐大的密紡緊織的,縱橫交錯的關係網,到了他可能會失勢的時候,必定紅煙護其左,紫氣舒其右,保他過關。但是今天他的「亮相」在公眾心目中並不光彩,他的「小貓咪」使他成了一個「綠色」的丑角。他心裡對她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從床上起來用一根繩子趁她熟睡之際把她活活勒死。今天她競在沙發上和衣睡得那麼安寧,這更使他對她恨到了痛苦的程度。用一根繩子勒死她也不能解他心頭之恨!她的肉體十一年來是他股掌之上的玩物,給過他無限的色情和性欲方面的滿足,他愛這個美好的肉體像青蛀蟲愛香嫩的花心。但是在這個晚上,在這個時刻,他真想把他的「小貓咪」撕開吃掉!連骨頭都嚼碎!

  一般人們不過以為他是「文革」中「捍聯總」的一個小頭目,而「捍聯總」在本省和本市「文革」史冊上的全稱是——「捍衛東北新曙光聯合總指揮部」——是被十年動亂中的所謂「無產階級司令部」確認的「革命組織」。很少有人知道,他實際上是這個「革命組織」中的影子內閣,幕後高參,二線「領袖」。當年圍攻「炮匪」的那場大型武鬥,他是主要策劃者之一。圍攻方案是他精心擬定的,槍支彈藥他是指使人砸了市衛戍區軍械倉庫搞到的。

  他的那張社會關係網的鏈形經緯,是由他當年的「捍聯總戰友」們一環套一環構成的,他們佔據著本省本市的某些重要部門的重要職務。這頭雄海狗當年是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蒙面人。只要他賴以存在並官運亨通的關係網的鏈形經緯上的一環斷裂,那麼他和當年的「捍聯總戰友」們操縱本省本市「政治小氣候」的那種勢力,便會土崩瓦解。清查「三種人」的運動是他預見到了的,他卻沒想到開始得這麼突然。他們還沒來得及籌謀出全面的對策,他們簡直都有點猝不及防。那還在印刷中的「決議」的內容甚至某些關鍵性的措辭,他在從舞場上將那個穿著一身肮髒的藍色鐵路工作服的「野小子」

  驅逐出去之後,就有某個「網」上人物向他密告了。他在思考著他和他整個這張網的存亡危夷的嚴峻問題。對躺在沙發上的他的「小貓咪」,除了恨,一時再沒有別的情緒。必須千方百計哄她騙她向她發誓向她讓步向她作某種妥協,使她不至於揭發他,甚至要爭取到她的庇護。因為她一反戈,他做的許多事便成紙中之火了。

  等到他度過了「清查」這一關,看他再將如何細細地擺佈她!當然,他是絕不會弄死她也絕不會丟掉她的。她畢竟是一個可愛的美妙的他還百玩不厭的尤物!

  他下了床,拿起薄被和枕頭,從臥室裡悄悄走了出來,輕輕將薄被蓋在她身上。

  她的神經在睡眠狀態中也保持著防範和戒備。她醒了,見他在眼前,又抽出了剪刀!

  「我……我……給你送枕頭和被子……我怕你睡得不舒服,夜裡冷……」

  她一言不發,仇視地瞪著他,以剪刀相向。他看出來了,只要他再向她接近一點,剪刀一定刺進他的心口。

  「氣還沒消?你不願和我睡到床上去,那麼我就陪你睡在這兒……」他裝出一副卑微的忠心耿耿的奴僕的樣子說,說完真躺在地毯上了。

  她將枕頭摔在他臉上,將被子掀在地上,坐起來,低聲但卻毫不回心轉意地說:「滾開!否則就拼個你死我活!……」

  他怔怔地瞧著她,從地毯上慢慢爬起來,抱著被子,夾著枕頭,狼狽地回到臥室去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

  早晨的燦爛陽光透過粉紅色窗簾照進來的時候,她醒了。煙霧從臥室內彌漫到了客廳裡,與被窗簾過濾了的水彩般的陽光互溶成淡淡的紫霧。

  她起身後並沒拉開窗簾,也沒推開窗子放放空氣。從昨天,連這個「家」裡的空氣也是與她不相干的了!她不能忍耐汙燭的空氣。但她寧肯到外面去「吐故納新」。她為自己做的一件小事如果同時也使那頭雄海狗獲益,她也寧肯與他共受危害也絕不做!

  昨天她雖然回來得很晚,但並非始終和王志松在一起。他的母親一直病著,他四點多鐘就跟她分手了。以後的五個多小時,她是獨自坐在江邊的一張長椅上,望著滔滔的江水度過的。

  他昨天告訴她,他已寫信通知了本連的所有男女返城知青,今天在江邊聚合,包括徐淑芳在內。他太想念他們了,至今為止,據他瞭解,他仍是他們之中唯一有了工作的人。他要拿出一個月的工資,讓大家聚在一起痛痛快快地玩一天。他請求她也去。她因為他通知了徐淑芳,因為她不屬￿北大荒返城知青,除了他和徐淑芳,她不認識他的那些知青夥伴,本不願去。但他的請求那麼懇切,她不忍拒絕,答應了。她已不再嫉妒徐淑芳,而且同情她,想念她了。中學時,她們的關係是友好的。徐淑芳是不認為她輕浮的極少數的幾個女同學之一。

  她在浴室裡洗了臉,梳理了頭髮,對著鏡子注視著自己,覺得臉色太蒼白了。她怕他看到自己這種臉色心中難過,淡淡地化妝了一番。鏡中的面容,顯得端莊文雅,神色煥發了。她希望自己今天格外有魅力地出現在他面前。她要為她苦戀了整整十四年的人而變得更美。

  時間還太早。她不願在這個空氣污濁的家裡多呆一分鐘,穿上外衣毫不留盼地走出了家門。如果可能,她但願今晚不必再回到這個舒適的墓穴來。

  「我等著你!我會常去探監!……」

  她不禁又想到了他昨天對她說的這句話。這句話今天使她內心仍像昨天當面聽到一樣感動萬分。從此她的命運她的美將有了如願以償的歸宿和依附了。讓穿著政治法衣的法官們審判她吧!如果他們的審判也代表著歷史授予他們的公正的權力,如果真有充分的證據證明她在那場大型武鬥中槍殺了某個人,她一定低頭認罪服法,絕不替自己辯護半句,也不需要辯護律師。因為最有資格充當她的辯護律師的不是人而是歷史。如果歷史在法律審判她的時候保持緘默,那麼她除了認罪服法還有什麼話說?

  她將在法庭上向死者及死者的家屬表示懺悔,同時她也一定要在法庭上申明一句,不是替自己辯護,而是申明,僅僅一句——「當年我是以為自己像巴黎公社的女戰士捍衛公社一樣,在捍衛著無產階級的革命路線!」在法庭上她絕不表示羞慚!某種罪過使人懺悔,但絕不能使人感到羞慚!讓歷史在她面前感到羞慚吧!它不僅欺騙了她愚弄了她,不僅在她美好的肉體上留下兩處永難平復的傷疤,而且使她淪為一頭雄海狗的玩物十一年之久!

  這樣的歷史是可恥的歷史!

  她一邊走,一邊想著。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