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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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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傷害徐淑芳,她是我們中學時代最老實善良的女同學……」 「聽著,我和她之間,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我現在才想明白,我和她也是……被一隻大手撫亂之後撞在一起的兩個棋子,所以命運又把我們分開了!」 他的話使她那仿佛被厚厚的藻類嚴密覆蓋的心的池塘中,產生了一陣攪動,一線希望之光,照射進她那幽暗的冰冷的內心世界。 她的靈魂被這一線希望之光映耀得迷眩了!十一年啊!靈魂被囚禁在幽暗冰冷的命運牢籠中整整十一年了啊! 「你為什麼不說話?!」他搖晃著她的肩。 淚水一下子從她眼中湧了出來。 女性的淚水並非她們軟弱的證明。幸虧她們都有愛流淚的本能,她們才忍受了多少剛強男子也不堪忍受的命運的悲慘擺佈! 「我……我也許會因當年參加了那次武鬥被投人監獄……」 「我等你!我會常去探監!……」 她突然抱住他放聲大哭,邊哭邊說:「那你救我吧!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又有幾個行人站住,瞧著他們,似乎覺得這情形也算值得一看的街頭小劇…… 她晚上九點半多才回到家裡。 滿屋煙霧。「丈夫」還坐在沙發上吸煙。照相機的部件還散在地上。臥室裡,碎鏡片仍遍佈床上。損壞了的檯燈再也不能發出籠罩床笫的愛悅情調的紅光。牆壁上各種形狀的殘鏡,從不同的角度映出不同局部的靜物;整個臥室如同一場地震後的鏡子店。 「丈夫」看了她一眼,滿腔惱怒忍而不發地問:「為什麼連門都不鎖?」 她挑釁地回答:「希望有一個小偷將這個肮髒的地方偷竊得一空如洗!」 「丈夫」冷笑道:「你這是『紅衛兵』的遺風嗎?」 她也冷笑道:「記住,今天才真正是我的生日!這就叫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立在其中!」 「你要破什麼?又要立什麼?」 「我要破我的墓穴!立我的新生!」 「茵,你坐下。我可以原諒你今天使我當眾出醜的做法。讓我們好好談一談行不?」 「不!從今天起,我永遠不會和你坐在一起了!難道你從沒看出來過?十一年中我每一天每一時刻都想殺死你!」 「茵,自從我們結婚後……」 「住口!你應該說自從我被你霸佔後!」 「一個男人為了得到一個女人完全可以不擇手段!愛就必須霸佔,霸佔就是愛。有什麼兩樣?不過我們先不談這個,我想問個明白,我對你百依百順,究竟哪件事錯了,值得你發這麼大的脾氣?」 「你那套虛偽的『溫良恭儉讓』再也不會使我不加反抗了!」 「當年若不是我庇護了你,你可能現在還是個犯人,會有今天嗎?你太忘恩負義了吧?」 「監獄對我已不那麼可怕。我明天或者後天就會去自首!」 「誰給了你這種勇氣?」 「你在舞場上已見到了那個人!」 「我看過你珍藏的那些情書。」 「你的卑鄙無恥一點也不使我吃驚!」 「十四年了,還舊情難忘?」 「再過十四年,我也始終不渝!」 他掐滅煙,冷冷地看了她足有三分鐘,表情忽然一變,寬宏大量地笑了,隨即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她跟前,用一隻手臂摟住她的肩,婉言勸道:「茵,你這又是何必呢?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們已經共同生活十一年了,就算沒有愛,也總該多少有了點情吧?那個臭工人有什麼值得你一片癡心苦戀不休的?還是剛才那句話,我原諒你!原諒你今天在家裡在舞場上的一切所作所為,我還把你當成我的小貓咪,小心肝兒、小寶貝!快去打掃一下臥室吧,啊?哪個男人或哪個女人沒有過一段舊情?哪個男人或哪個女人沒埋葬過一段舊情呢?再說,他當年對你……」他像一位神父在為挽救一個女人即將墮入地獄的靈魂而說教著。 她用一隻手抓住了他放在她肩上的那只手。 他以為他的說教達到了目的,暗自欣喜地將他那胖臉向她的臉貼去。 她突然轉身,退後一步,卻緊緊抓住他那只手不放,用另一隻手猛扇他的耳光!一記,兩記,三記…… 十一年了!今天她終於為自己實行了復仇! 他掙出被她緊緊抓住的那只手後,躲到了牆角。他那胖臉紫紅紫紅,交叉地留下了她的指印。 她咄咄地逼視著他,凜然冷笑。 「我真沒想到你會這麼恨我,」他偽裝著可憐而難過的樣子,擠出兩滴眼淚,悲哀地說:「你恨我,我也還是愛你。我去打掃臥室,你消消氣……」 他抹著眼淚走入臥室。 她趁機脫掉外衣,卷成個「枕頭」,放在沙發一端,想了想,走到浴室裡拿出那把剪刀,塞在「枕頭」下,蜷身躺在沙發上。 他走出了臥室,雙膝跪倒沙發前,一副動人心腸的表情:「茵,我求求你,我不能沒有你……」 她一下子抽出剪刀朝他舉了起來。 他像只袋鼠似的朝後蹦了一米多遠。 在這一個夜晚,她第一次意識到,當自己敢於拿出決鬥的勇氣的時候,真正畏懼的一方是那頭始終把她當成可愛的尤物百般玩弄的雄海狗。 在這個夜晚,她第一次不受那頭雄海狗色情的擺佈和淫邪的蹂躪。因為她「枕」下有一把剪刀,還因為她苦戀了整整十四年的那個人以愛和良心的雙重虔誠向她發誓:「我等你!我會常去探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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