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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江畔的租船亭前排著不少人。她怕他來時,遊船已被租光,就以記者的身份,編了個理由,優先替他租下了八條遊船。他昨天說全連的知青夥伴都到齊的話,三十二個人。正好四個人一條船。

  幾個排在後面的人當她拿著船票離開時對她橫眉豎目,一個流裡流氣的小夥子低聲罵了她一句什麼。她卻沒生氣,能預先為他租下了船,她感到非常高興。

  愛情乃是人生諸事業中最重要的事業,是其它事業的階梯;其它事業皆攀此階梯而達到某種高度。這一事業的成敗,可使有天才的人成為偉人,也可使有天才的人成為庸人。那些有天才的人無一不深刻理解這一點。黑格爾成為哲學偉人,馬克思成為革命導師,誰能否認他們在愛情方面的幸福對他的事業所起到的任何因素都無法代替的作用?而康德和安徒生如果也曾獲得過幸福的愛情的話,他們在各自的事業方面能夠達到的高度,將必定比今人所承認的高度更高十倍。

  從昨天起她心中就只存在一種至高無上的事業了——她要做她從少女時代就一片癡情愛戀著的那個男人的妻子!任什麼力量再也不能阻止她完成這一事業了。她相信自己只有在完成了這一事業之後,在成為一個有愛情的女人之後,才能成為一名更優秀的記者……

  她想起了不久前她曾採訪過一位剛剛死去了丈夫的三十四歲的女建築師。她希望對方能夠說出一句鏗鏘有力的話。

  她啟發對方:「你的丈夫雖然永遠離開了你,但你周圍還有你的同事,你還有你的事業,你的生活漸漸還會充實起來,你將更加熱愛你的事業,你心中還裝著四化……」

  她萬沒料到對方頓時表示出了非常強烈的憤怒:「我的丈夫死了!丈夫!我跟他共同生活了整整十一年(和她與那頭雄海狗共同生活的時間相等)!我愛他,現在我失去了他!可是你,還有其他的一些人,卻在對我大談什麼同事之間的友誼,事業心,四化!這一切能代替我的丈夫嗎?能嗎?你還是個女人!……」對方打開了房門,毫不客氣地對她說:「請出去吧,記者同志!我不願故作剛強!我不願虛偽地表示崇高!我失去的是丈夫不是一雙靴子!……」

  那是她第一次採訪失敗。她羞於對任何人講起這次採訪中遭到的驅逐。

  現在她才明白,那位三十四歲的女建築師,當時為什麼會對她表示出那麼強烈的憤怒。

  在我們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究竟有多少家庭是以愛情為最基本的建築材料構成的?在我們這個十億人口的大國,究竟有多少夫妻彼此相愛到難分難離的程度?又究竟有多少彼此傾心相愛的男人和女人由於社會的「原則」和命運的乖蹇不能成為夫妻。又究竟有多少感情淡漠的男人和女人由於社會的「原則」的威懾和對乖蹇命運的屈服而甘亦不甘、怨亦不怨地浮度終生?愛情的詩意被社會的「原則」統治了幾千年啊!政治的,階級的,「革命」利益的乃至所謂「黨性」立場的種種內容,都被像老太太絮褥子一樣總嫌不夠厚實地絮進愛情的美麗荷包中。於是在我們這個社會主義共和國誕生的時候,年輕女性做半百將軍的妻子是「革命」需要。五十年代知識女性嫁給目不識丁的工人或農民,是「與工農相結合」的楷模。六十年代被政治熱忱統治了精神世界的姑娘追求「學習毛著標兵」之類是光榮的選擇。七十年代她們傾慕「反潮流英雄」成了時髦。八十年代她們嫁給金錢,嫁給地位,嫁給某種虛榮,嫁到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以外去,實在是符合慣性定律的。

  11

  人道,人性,愛,當某一天我們將這些字用金液書寫在我們共和國的法典和旗幟之上的時候,我們的人民才能自覺地邁入一個真正文明的時代並享受到真正的文明。因為這些字乃是人類全部語言中最美好的語言,全部詞匯中最美好的詞匯。人,在一切物質之中,在一切物質之上,那麼人道,人性,愛,也必在人類的一切原則之上!科學、文化、藝術、制止戰爭的戰爭,人類的一切偉大的建設與合理的摧毀,難道不是為了更普遍的人們更普遍地獲得人道、人性和愛的樂園嗎?人道乃是人類尊重生命的道德,人性乃是人類尊重人的情感的悟性。愛乃是人的其它任何事業都無法取代的幸福。歪曲人道的哲學是偽哲學。閹割人性的理論是謬論。不管是用政治的、階級的或革命的冠冕堂皇的詞句注解愛情或貶低愛情的說教,盡是胡謅八扯!

  她坐在一張長椅上,頭腦中產生了這些連自己也認為過分偏激的思想。苦戀了十四年的一顆女人的心啊!被一頭雄海狗囚禁了十一年的一個女人的靈魂啊!她企望著獲得真正的如願以償的愛情像爬行在沙漠中奄奄待斃的人渴望獲得一滴水啊!一個二十八歲的做一個她所仇恨的男人的「妻子」的女人,她企望著愛情的到來是如同被全托在一個冷酷的幼兒園裡的孩子企望媽媽一樣啊!人們,你們誰也無權譴責她的思想大逆不道!

  天空格外晴朗,陽光和煦暖人,沒有風,江岸的柳樹新芽碧綠,垂絲不搖不動。四月裡難得有這樣的好天氣。松花江過了春汛,變得溫柔了,姍姍地流向遠方。江面無浪,均勻細碎的鱗波,在明媚的日照下如抖動的藍綢般閃耀著水光。江面也比前些日子開闊了,但對岸的種種景物卻可以望得清楚。已經有許多遊船劃行在江中了,有的順流而下,有的斜渡對岸。漫步在江畔的換了春裝的男女青年,一個個顯得都那麼神采奕奕。

  無論每一個人的命運如何,無論每一個家庭的狀況如何,生活本身永遠是美好的,城市本身也將被建設得更加美好。可能就在這一天裡有一百個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死了。可能有五百個或六百個或更多的人在為一百個人的死亡而痛不欲生。但在這裡,在江畔,更多更多的人享受著春光,體會著生活的美好。這就是城市。

  她看了一眼手錶,差十分八點,聚合的時間是八點半。她忽然想到了在這四十分鐘內足夠做完一件重大的事。

  她拉開小挎包,取出鋼筆和採訪本,撕下無字的一頁,將小挎包放在膝上,墊著採訪本,拔下筆帽,想了片刻,寫下了這樣幾行字:

  市人民法院:

  我——晚報記者吳茵,鄭重向法院提出與我的丈夫——市商業局副局長周長偉的離婚起訴。我的離婚理由,將在法庭上陳述,此不贅申。從即日始,我不再承認他是我的丈夫。

  她停下了筆。這些字還沒寫滿一頁紙,她覺得似乎對法律有點不敬;還想再寫幾句,起碼寫滿一頁紙,但又覺得最主要的已經寫了。既然離婚在中外法典上都算是「案」,何況她和他在本市都是頗有知名度的人物,他也必定會不肯善罷甘休地和她打這場「官司」,開庭審理是免不了的。那麼就在法庭上控訴那頭雄海狗吧,何必在這頁紙上跟法律多囉嗦什麼!言簡意賅。這是她當了多年記者弄成的職業習慣。於是她在這頁紙的下方用大大的字體簽上了自己的姓名。

  吳茵——市法院對這個名字是不陌生的。

  用從晚報記者採訪本上扯下來的一頁紙寫離婚起訴,我是本市第一人,她這樣想。嚴肅的法律對寫在手紙上的起訴也應同樣重視。

  天空這麼晴朗,陽光這麼和煦,環境這麼美好,四周的人們這麼可親,在此時此地做完了將決定她今後生活和命運的重大事情,她感到輕鬆。不遠處就有一個郵亭。她站起身走到那裡,買了信封和郵票,伏在郵亭的小窗臺上填寫郵址。坐在郵亭內的那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瞥見她在信封上寫下的不尋常的字,用猜謎一樣的目光瞧著她粘好封口,貼好郵票。

  「幾點取信?」

  「上午九點一次,下午三點一次。」

  「那麼今天肯定能寄到了?」

  「肯定能寄到。不過法院離這兒才兩站路,你要送去不是會收到得更快嗎?」

  「有些地方能少去一次就少去一次吧!」她對那女人笑笑,將信封塞入了郵箱。

  她的「事業」從今天起開始了。縱然全社會都因此與她為敵,她也要決心將這一「事業」進行到底。她的決心堅如磐石。她知道那頭雄海狗在本市的勢力之廣大,她也預見到他會動員各類人物糾合起各種勢力圍剿她。那些人物和那些勢力甚至可能左右法律,對她作出極不公正的極不利的宣判。但是她現在不顧一切不怕一切了。她想像著,當她站在法庭上的時候,即使從法官到每一個聽眾都成為她的對立面,只要他——她苦戀了十四年的那個男人在場,只要他的眼睛望著她,她就能夠用沉默鎮定地接受任何宣判,用微笑蔑視一切!

  她寄出了那封信,好像終於割斷了一根系成死扣的鞋帶,脫下了一雙肮髒的鞋子。脫不掉的鞋子只有割斷鞋帶。對系住命運的死扣像小女孩翻繩花那樣去對付是女性的軟弱。

  他說:「我等著你,我會常去探監!……」

  他的話是她割斷那系成死扣的鞋帶的刀!

  十一年了,她脫不下一雙肮髒的鞋!

  從今天起,她脫掉了!

  從今天起,我就不再回那個舒適的墓穴般的「家」!我要住到報社辦公室去!不管主編將對我如何看法!不管主任將多麼幸災樂禍!不管同事們將如何議論如何猜三測四!不管從報社到社會將對她傳播些什麼蜚短流長!

  「同志……」有人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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