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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他真想叫司機停住車,跳下車往「家」跑。他覺得小汽車的速度還沒他跑得快。

  在離「家」三條街的橫馬路上,車被紅燈攔住了。

  「我下車!」他鑽出車,撩開長腿往家跑!

  他一直跑進院子,跑到「家」門前,見「家」門大敞大開,「家」裡一片淩亂,他的「小女孩」不在他們的「小匣子」裡。

  他想她准是在妹妹妹夫的屋裡哄兩個孩子玩呢!不過太不應該將「家」門大敞大開:雖然他們的「小匣子『』裡沒什麼會丟失的東西,但溫暖卻是寶貴的。

  他關上「家」門,返身疾步走到父母和妹妹妹夫住的屋裡,一腳門內,一腳門外,便興沖沖地叫了一聲:「小眉!」

  妹妹妹夫住的外屋沒人。

  父親母親住的裡屋也沒人。

  他有點奇怪了。走出屋,在院裡高叫:「小眉!小眉!……」

  她一向是不帶著孩子們到鄰居家串門的呀!父親母親又到哪兒去了呢?

  一位鄰居大嬸聞聲從自家走出來,見是他,急切地說:「大文呀大文,你可闖了禍啦!你那小愛人她煤氣中毒了呀!倆孩子都在我家,你趕快去醫院吧!可能是靜安醫院 !」

  「煤氣中毒?」他一時對這四個字沒有反應過來。

  「天哪!別犯傻了!還問什麼勁呀!」

  他的第一個反應是那女人所看不見的,他插在衣兜裡的右手一下子握緊了……

  在靜安醫院搶救室外,他看到他的老父親和老母親抱頭痛哭。

  「媽,爸,小眉她在哪兒?在哪兒?……」他不要她一千個吻了,他要馬上看到她怎麼樣了,他要向她低頭認罪:不該在頭一天晚上騙她服下三片安眠藥,不該往爐子裡加煤,不該將她封閉在他們的「小匣子」裡,應該早就想到敲打煙筒……

  老母親淚如洗面,望著他,捶胸頓足地說:「我的兒呀兒呀,是你……你把她……害死了呀!……」

  「不!她在哪兒?在哪兒?!……」他要往搶救室裡沖。

  一個護士從搶救室出來,用背靠住搶救室的門,阻擋他沖進去,司空見慣地說:「你們別在這兒哭了好不好?你們已經影響裡邊做手術了!人死如燈滅,哭有什麼用?她已送到停屍房去了……」

  他身體搖晃了一下,像棵被從根部鋸斷的樹似的倒下去了……

  兩天之後,在火葬場,十幾個返城知青幾乎佔領了整個候化室。他們有男有女,是來向袁眉的遺體告別的。他們一個個如同守護神圍在她的遺體四周,從中午至下午,沒有一個人說過一句話,都在默默地瞧著她那張美麗的臉。十幾個死者越過她的編號被輸入了地獄之門。

  她仰躺在窄長的輪床上,雪白的布單從頦下罩至腳下。她的臉經過了一番淡妝,顯得更加秀麗婉雅了。她似乎並沒死,似乎仍在睡著。

  劉大文站立在她的輪床邊,目光沒有一刻離開過她那張美麗的臉。他握著她的手,也沒有一刻放開過。她那只象牙雕成般的娟秀的小手,仿佛已被他的手握「活」了;不那麼涼了,也不那麼僵硬了。

  又有一個死者越過她的編號被放到了輸送帶上,一個面容青黃枯槁的老太婆。短小的想必也是乾癟的身軀,被花團錦簇的綢緞被子嚴密地包裹著。將她放到輸送帶上的分明是她的兩個兒子,他們那樣子也分明是在不得已而盡著人之子的最後義務。

  輸送帶是用節節鋼輥組成的。它的中間部位閃閃發光,那是「物體」與金屬磨擦的結果。而它的兩側,鋼輥與鋼輥的焊接處,呈現看肮髒機床所常見的一層污漬。

  輸送帶運轉了。老太婆的遺體像一件「流水線」上的產品,緩緩地被輸往最後一道「工序」。

  除了劉大文的目光依然凝視在妻那張顯得愈加美麗的臉上,其他返城知青們都又一次默默地看著這一機械作業的過程。包裹著孝太婆身軀的緞被,在「地獄之窗『』卡住了一下,然而輸送帶並沒有停止運轉,那緞被和它所包裹的身軀,卡得卷了起來,如同彈棉機上的棉花由於機械故障堆積成了棉球。可能是操縱機械者發現這一小小」故障「後及時按了某一個按鈕,」地獄之窗『,迅速抬起,那花團錦簇的「棉球」一下子滾落在托屍板上,他們聽到了一聲悶響。

  托屍板——這鋼的大手,憑著一根機械的神經,一「感覺」到托住了什麼,轉眼就將那花團似錦的「東西」連同自己塞到焚屍爐膛裡去

  當那陣火焰漸漸熄落之後,有一個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對這些返城知青說:「我們……下班了……」

  他們誰也不回答什麼,也不動。

  那個工作人員,向另外兩個工作人員使眼色,他們便走過來欲從輪床上抬起袁眉的身體。

  三隻有力的手同時將他們狠狠推開了。

  他們愣愣地望著這些返城知青們。

  一個悲哀的聲音低低地說:「嫂夫人,讓我們像當年那樣……每個人……都……親你一下吧……」

  說話者首先哭了。

  14

  這些返城知青們,一個個兩眼含著滿眶悲淚,依次在那張無比美麗的臉上輕輕吻了一下。

  幾雙手輕輕地輕輕地將她從輪床上抬起,輕輕地輕輕地將她放到了輸送帶上。

  輸送帶又運轉起來了。劉大文還握著妻的那只手不放,他跟隨著妻的身體,移動在輸送帶一側。

  她的面容進入了「地獄之窗」。

  劉大文握住她的那只手不放。

  輸送帶運轉著。

  她的身體一半在「窗口」內,一半在「窗口」外,微微地顫抖起來,就好像她知道外婆的死那一天夜裡在他懷中哭時那樣顫抖著。

  「嫂夫人!……」

  「嫂夫人……」

  「嫂夫人……」

  返城知青們一個個失聲慟哭。

  劉大文不忍視妻的身體的那種顫抖,他心疼她,放開了她的手……

  返城知青們立刻都撲向輸送帶,用他們的雙手拼命朝後扳住輸送帶的節節鋼輥……

  輸送帶運轉著,扭傷了他們許多人的手指……

  一聲微小的人體低落的響聲……

  輸送帶停止了運轉……

  姑娘們幾乎同時伏在輸送帶的鋼輥上……

  幾個小夥子的拳頭一下又一下地砸在鋼輥上……

  哭聲一片……

  火……

  「地獄之門」的火……

  「金嗓子」美麗的「小女孩」頃刻變成了碳化物……

  那一天夜裡,「金嗓子」獨自一個人睡在他們——不,他的溫暖而黑暗的「小匣子」裡。

  爐蓋開著,外面的煙筒被一團破麻袋片堵塞著。他服了安眠藥,懷中摟著妻的骨灰盒……

  他在昏暈狀態中聽到了兩個女兒的哭嚷聲:

  「媽媽!媽媽來……」

  「我要跟媽媽睡……」

  「我也要跟媽媽睡……」

  他聽著,聽著,聽著……

  兩行眼淚從他那閉著的雙眼中漸漸溢了出來。

  「我要跟媽媽睡……」

  「我也要跟媽媽睡……」

  他從昏暈狀態中掙扎了起來,跌下「床」,爬到「小匣子」門口,推開了門……

  五天后,一個穿著破舊得很不體面的兵團戰士棉衣的人,懷中抱著一個美麗的小女孩,出現在四月的陽光溫暖的大上海街頭。

  他抱著那個美麗的小女孩邊走邊問,在大上海街頭走了許久,最後站立在一幢小小的花園洋房的美觀的鐵柵門外。門旁掛著一塊牌子,上寫:××區少年之家。

  他問看門的老頭:「李鳳林是不是住在這裡?」

  老頭打量了他一番,回答道:「他已經不在了。」

  「他什麼時候回來?」

  「我說得很明白,他已經不在了。」

  「……」

  「喏,你沒有看到那塊牌子嗎?他寫下了遺書,將這幢花園洋房和十幾萬存款,捐獻給區少年之家了……」

  「……」

  七天后,一輛小車開進了劉大文家住的胡同。

  老歌唱家站在「小匣子」門外,一見開門的正是劉大文,劈頭便問:「年輕人,你開我的玩笑嗎?」

  劉大文的雙唇動了動,說:「對不起……」

  「金嗓子」發出的是嘶啞的聲音。

  「你……你的嗓子?!……」

  「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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