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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他眼前出現了銀色的暴風雪,荒原的大火,森林的大火,氾濫的洪水,鑿山採石時的塌方,深深的沼澤,兇殘的狼群……

  他一邊唱著,心中一邊在默默地說:「我的小女孩,我在唱你教會我唱的歌,你聽到了嗎?我為那些被凍死的,被燒死的,被淹死的,被炸死的,被砸死的,被瘟疫奪走了生命的我們的知青夥伴們唱!你們死去了的,你們也聽到了嗎?我劉大文在城市裡為你們而唱,願我的歌聲傳到北大荒去,傳到埋葬你們的那些地方去……」

  多少同志倒在山下,
  雅拉瑪開遍了鮮花……

  那個賣汽水的少女哭了。

  人們靜默片刻,忽然有些騷亂。青年宮的門打開了。

  他知道,他第一次在城市裡,面對這麼多人歌唱的最後時刻到了,身後的夥伴們帶給他的今天這一次「機會『』該結束了。他忽然很想替背後的夥伴們向人們說些什麼,唱些什麼。

  他要替夥伴們說的那些話是不必進行思考的,他理解他們,知道他們會希望他怎麼說。

  「城市,是我們的母親。我們,是這座城市的兒女。我們在北大荒的十一年中,曾日日夜夜地思念她!最後,我為我們返城待業知青們,向我們的城市母親唱一首歌!……」

  他不是說出而是呼喊出了這番話!

  母親,白髮蒼蒼為他們這一代操碎了心的母親!當年歡送走他們這一代如今似乎不再愛他們這一代的城市母親!請相信他們是對母親充滿深厚感情的一代吧!

  城市母親,城市母親!「金嗓子」要用他的歌聲打動你!

  「金嗓子」他流淚了。

  當年我的母親,
  整夜沒合上眼睛,
  當我告別城市,
  她送我一條手巾。
  無論我走到哪裡,
  總難忘母親的面容,
  無論我走到哪裡,
  更難忘她憂鬱的眼睛。

  拿起這條手巾,
  不由想起母親,
  這條母親的手巾,
  勾起童年的回憶。
  我們怎能忘記,
  母親寬厚的愛情,
  我們怎能忘記,
  母親憂鬱的眼睛……

  在他唱著的時候,江上游遙遠的地方,又傳來了幾聲大炮轟江的迴響,卻似乎沒有人聽到。

  劉大文啊劉大文,你是當之無愧的「金嗓子」!你的歌聲飛揚過了幾條街道,回蕩在整個江畔公園!聽到它的人,何止是你眼前的幾百!你不知道有多少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少年、青年,在街道上走著的、在馬路上騎著自行車的、在江畔散著步的……都聽到了你的歌聲!他們的心弦都被你那渾厚的寬廣的金質般的充滿深情的歌聲撥動了!你也不知道有多少行走著的人站住了,有多少騎著自行車的將自行車靠向馬路邊停住了,有多少在江畔散著步的朝這裡走來!

  母親——這是人類所創造的全世界共通的語彙,這是每一個人的生命的搖籃。這座城市的人們,在街道馬路和公園裡,聽到過有的青年大唱「啊吧啦咕」,聽到過有的青年陰陽怪氣地哼哼「阿哥阿妹情意長」,聽到過有的青年流裡流氣地呻吟「姐兒姐兒讓我親親你的手」……

  但是人們頭一次在這條母親江邊,聽到一個渾厚的寬廣的金質般的充滿深情的聲音,真摯而虔誠地歌唱著母親!人們怎能不側耳傾聽!

  松花江啊,這條母親江,「她」也聽到了你的歌聲!從「她『』被炮彈炸裂的」傷口「,今年的第一股江水,自幾十裡外的上游,貼著冰面緩緩地湧流了過來。

  青年宮內的演出散場了。

  11

  剛剛有幸欣賞了老歌唱家告別舞臺的專場歌唱演出之後的一些人們,擁聚在青年宮前,繼續欣賞一個返城待業知青的「公演」。

  專場演出的主持人,早已獲悉外面的「情報」。為了使告別舞臺的老歌唱家今天本來就很複雜的心緒不致被一夥返城知青攪得更複雜,引導他從側門離開了劇場。

  我們怎能忘記,
  母親寬厚的愛情,
  我們怎能忘記,
  母親憂鬱的眼睛……

  老歌唱家一走出側門,就聽到了這歌聲。

  他站住,問:「什麼人在唱?」

  「一夥返城知青在那兒嘩眾取寵,這是我們預先沒想到的情況,您多擔待!」主持人深懷不安。

  「唱歌是人類的普遍自由,我擔待其何?」老歌唱家矜持地笑笑,坐進了他的小汽車裡。

  小汽車不停地鳴著喇叭,在散場的人流中緩緩行駛。尊重他和崇拜他的人們,滿懷敬意地閃向兩旁,對他的小汽車禮讓。

  老歌唱家在小汽車內頻頻向這些人們擺手,表示回敬。

  劉大文的歌聲卻追隨著他,也追隨著尊重他和崇拜他的人們。

  那歌聲分明是向他的藝術榮譽和人們的崇拜心理挑戰。

  劉大文他們是離不開那裡了。「嘩眾取寵」的這一夥返城知青,被更多的人包圍了,被掌聲挽留住了。他不得不重唱最後那首歌。一個人的「金嗓子」只要有一次當眾歌唱的機會,不識音符的人也能夠聽出那嗓子絕不是一面銅鑼或破鼓。

  老音樂家當然不是不識音符的人。

  「停!」他在司機肩上拍了一下。

  司機停住車,回頭看他一眼,問:「什麼東西忘在劇場了?」

  他仿佛沒聽見司機的話。

  他在想:什麼人的嗓音這麼渾厚這麼寬廣?而且,會唱這首歌的返城知青,絕不會與音樂緣淺。他認為本市絕不會有一個嗓音這麼好的人,他曾期待過這麼一位年輕人的出現,但是後來漸漸失望了。難道今天奇跡發生?在我向舞臺告別之日,音樂之神又送來一位比我當年聲譽鵲起時更年輕的歌唱家?他憑自己多年的歌唱經驗聽得出來,唱歌人的年齡絕不會超過三十五歲!

  「開回去!」他堅決地對司機說。

  司機不知他究竟將什麼貴重的東西忘在劇場了,見他神色頗為嚴肅,不願多問,調轉車頭,往回開。

  「開到正門去!」他又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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