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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司機不免奇怪,既然是遺忘了東西嘛,從哪個門進劇場找回來還不一樣?幹嗎偏偏要從正門進呢?你老了,不能再登臺演唱了,這也是自然規律。不順心,別沖我來呀!

  從青年宮到環市公共汽車站,有條千米長的小街。劇場裡走出來的一大半人,並沒停留在青年宮門前,他們直奔環城公共汽車站,這條小街就可謂「人流如潮」了。司機想抄段近路,所以也加入了這股「潮流」。他在這股「潮流」中調轉頭,已非易事,逆「潮」而駛.則更維艱。

  崇拜心理,是人非常需要具有的一種心理。老歌唱家的這眾多崇拜者們,一個個並不是聾子,聽不到劉大文的歌聲,也不是對歌唱缺少起碼欣賞水平的一些人,完全聽不出那聲聲灌耳的金質般的歌喉。不,他們聽到了,也聽出了那歌喉是多麼渾厚多麼寬廣!但他們都不願表示出對這歌聲的欣賞或注意。他們中許多人是手持紅底金字的請柬進入劇場的,他們覺得這是一種殊榮,也標明他們在這座城市的藝術生活中所佔據的層次。他們剛剛為「陽春白雪」而熱情飽滿地大鼓其掌,豈有再對劇場門外廣場中心的「下里巴人」駐足側耳之理?那不是對老歌唱家的大大不恭大大不敬麼?那不是等於降低了他們的欣賞層次麼?所以他們對劉大文的歌聲聽到了也裝作根本沒聽到。心裡暗暗驚訝也故意彼此皺眉搖頭,彼此表示著「陽春白雪」的高層次欣賞者們對「下里巴人」的無可忍之而忍之的輕蔑,虛偽地維護著紅底金字的請柬所帶給他們的殊榮。

  可是老歌唱家的小汽車在他們虔誠禮讓的注目下競調轉了車頭,朝回開去!這令他們始而大惑不解,繼而不解大悟——老歌唱家對「下里巴人」公然進行的場內外分庭抗禮的藝術挑釁憤怒了!對一位譽滿全市的老歌唱家,對他告別舞臺的最後一場歌唱演出,如此這般的藝術挑釁行為實乃冒犯!是可忍,孰不可忍?於是他們也義憤起來!於是許多人站住,向後轉,跟隨在老歌唱家的小汽車後,往回走。他們都覺得自己有義不容辭的藝術良心和道義,做老歌唱家的堅強後盾,代表本市最高的欣賞層次,去向「下里巴人」

  大興問罪之師。

  小汽車在廣場上的人群外圍停住,老歌唱家從容地下了車。

  於是就有幾個他的崇拜者,在他前面替他「開闢」道路。

  「讓一讓,請讓一讓,請為歌唱家郭桐郭老讓一讓路!」

  「對不起,這位是老歌唱家郭桐,勞駕啦!」

  「閃開,閃開,這位是老歌唱家郭桐……」

  「這位是老歌唱家郭桐……」

  「請為郭桐同志禮讓一下……」

  郭桐——一個幾乎在本市家喻戶曉的名字。他唱的「烏蘇裡船歌」,「大頂子山高又高」等赫哲族民歌,使他成為當年全國著名的歌唱家之一。他是當年的「金嗓子」,一聲「赫尼那」,曾傾倒過多少聽眾!

  裡三層外三層的人牆恰似斧落環斷,為「郭桐」這個名字斷而複合。

  劉大文的歌聲戛然而止。這個返城待業知青心中明白眼前的人物是誰。

  當年的「金嗓子」和待業的「金嗓子」四目相對。劉大文覺得對方的目光仿佛是從雲端俯視著自己。他不卑不亢,以沉默回答沉默。他背後的夥伴們一個個手持破舊樂品,從輕灰巨磚上站了起來。

  人群頓時肅之敬之。好像在他們看來,對峙著的雙方不是兩個歌唱的人,是兩頭獅子,隨時會撲鬥到一起去似的。

  老歌唱家首先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劉大文。」

  老歌唱家覺得這名字有些熟悉,像曾在他記憶中保留過又被時間的風吹走了的一片葉子。但他一時想不起來為什麼這片葉子曾在他的記憶中保留。

  「你在哪個單位工作?」

  「待業。」

  「靠野唱養家糊口?」

  「不為柴米油鹽。」

  「那……又是為了什麼?」

  「人人都有唱歌的權力。高興了,就唱。」

  「不過我看你的樣子並不見得怎麼高興。」

  「不高興時,也唱。」

  「知道今天青年宮裡舉行我告別舞臺的專場獨唱演出會?」

  「知道。」

  「那麼你是知之才為之了?」

  「正是這樣。」

  「你以年輕的歌喉向我蒼老的聲音挑戰,不太公道吧?」

  「我認為我的嗓子比你年輕時的嗓子還要好。你像我這樣年齡的時候,已經多次出國演唱了,而我卻待業,公道在哪裡?」

  老歌唱家緘口片刻,笑了:「的確太不公道。我欣賞你的直率。」

  「你的意思是,不欣賞我的嗓子囉?」

  「你剛才已經對你自己的嗓子作了並不算過分的評價,我不想再重複你的話。我只想當著公眾聲明,我承認你說出了一個事實。」

  輪到劉大文緘口不言了。許久。

  老歌唱家從容地微笑著,走到他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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