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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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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前出現了北大荒的白樺林,美麗的白樺林,神秘的白樺林,童話境界一般的白樺林,清晨的白樺林,黃昏的白樺林,濃霧繚繞的白樺林,明媚陽光透照的白樺林,秋雨瀟瀟季節的白樺林,潔雪飄飄時的白樺林…… 他的「小女孩」在他夢幻般的白樺林中笑啊,笑啊,笑啊,笑啊……笑得那麼天真,那麼快活,那麼可愛,從這一棵白樺旋轉著繞到那一棵白樺,又從那一棵白樺旋轉著繞到另一棵白樺……她像一個白樺林中的美麗的小精靈,像一棵最美麗的小白樺變成的少女…… 青年宮劇場裡,爆發了熱烈的掌聲。老歌唱家在掌聲中頻頻向台下深躬謝幕…… 青年宮外的廣場上,靜得出奇!圍觀者們這時已有幾百人,他們用異特的目光望著這些返城知青。面對著毫無反應的人們,「金嗓子」心中一片茫然了,唱歌的那種激情也頓時低落。 「大文,棒極了!就這麼來!……」絡腮鬍子在他背後小聲說,聲音有些顫抖。 幾枚鋼幣拋到了他腳旁。接著,又是幾枚。他低頭望著地上那幾枚鋼幣,一陣酸楚。 鋼幣在他眼中漸漸模糊了。 絡腮鬍子跨出隊列,彎腰撿那些鋼幣時仰臉看看他,又對他說:「別介意!別忘了你現在正是和人家硬碰硬拼的時候!不是兩眼含淚的時候!」 絡腮鬍子將鋼幣一一從地上撿起後,托在一隻手掌上,走向人群,不卑不亢地說:「我們不是為了錢,哪位的,請哪位收回去。」 外圍的某些人們,這時已注意到,有十幾輛治安警察們的摩托,不知何時停在廣場邊上。 一批「藍警服」在人群外圍走動。 謹小慎微的人悄悄離去。 一個「藍警服」口中一邊說著:「閃開,閃開!」一邊穿過人牆出現在場地中間。 劉大文默默地望著他,臉上沒有表現出驚愕,心裡也沒有產生不安。 他身後的夥伴們互相傳遞著眼色,也都對這個「藍警服」的突然出現面不改色,無動於衷。 「嘿,原來是你呀!」 「藍警服」走到了劉大文跟前,說:「馬路紅,不記得我啦?你可真成馬路紅了!難怪我往歌舞團打電話找你,人家說根本沒有這麼個人呢!」 「金嗓子」的伴奏者們又互相傳遞眼色。他們隨時準備奮不顧身地保衛他們的「金嗓子」,準備用他們手中那些破舊的樂器當武器。 劉大文仍默默地望著對方。 「你唱得真是不錯!真的,真是不錯!我不認為自己被你騙了!告訴我真實姓名吧,我現在不是在代表公安部門跟你說話。」 「劉大文……」 「我叫孫兆光。互通真實姓名,才算真正認識。」對方向他伸出了一隻手。 他也伸出了一隻手。 兩隻手迅速握一下,立即鬆開。 「藍警服」轉向人們大聲說:「都要安安靜靜地聽,不許起哄。不許無理取鬧!」說罷,攀上一根水泥燈柱底座,朝人牆外揮一下手臂:「你們都走吧,這兒沒什麼事,不過是唱歌,治安由我維持!」 一陣摩托車聲駛遠了…… 轟!……轟!……轟!…… 江上游,傳來一陣陣炮聲。按季節,春天已經來了,但堅冰仍封鎖著江面,那是大炮轟擊堅冰的聲音。堅冰轟破,江水湧出冰面,載著上游的冰排,奔流而下。上游江水和冰排的壓力,造成下游冰面坍塌,於是這條江就徹底解凍了。每年大炮轟江都吸引不少人到江邊觀看那場面。 10 「轟江了!」 「是轟江了!」 劉大文又開口唱了。 人們的目光又漸漸集中在這些返城知青身上。他們不是為了錢,那他們究竟是為了什麼?人們不理解。他們使人們想起了「文革」時期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對於這樣的街頭文藝形式,人們已經久違了。所不同的是,眼前這些當年肯定都戴過「紅衛兵」袖章的返城知青們,唱的不再是「老子英雄兒好漢」或「造反有理,造反到底」了。 而且那個唱歌的嗓子多好哇! 人們開始為劉大文唱的第二首歌鼓掌了。 當他又唱完一首歌後,一個賣汽水的十六、七歲的少女手中拿著一瓶汽水鑽透人牆,走到他跟前,靦腆地說:「喝吧,潤潤嗓子。我不收你錢,我哥哥在兵團的時候也當過文藝宣傳隊員……被凍死了……」 劉大文的目光注視在那少女臉上。在這麼多聽他唱歌的人中,他覺得那少女是唯一不用看熱鬧的眼神看待他和他背後的夥伴們的。 「小妹妹,我現在不能喝。喝了,反而會唱不出來了……」他低頭瞧了一眼拿在一隻手中的節目單,回頭對絡腮鬍子說:「我不想再照節目單唱下去了!」 「為什麼?」絡腮鬍子詫異了:「就這麼唱下去,效果很好!懂嗎?」 「可是這節目單上的一些歌不適合男低音唱。」 「那……你想唱什麼?」 「我想唱幾首外國歌曲,不知道合適不合適……」 「你自己想唱什麼就唱什麼吧,現在不是七零年,是八零年了,只要別唱什麼黃色的反動的!」 絡腮鬍子雖不會什麼樂器,但也沒幹站著,只要是他也會唱的歌,他就用口哨加入伴奏。他口哨還吹得真不賴。 除了節目單上的一些歌的確不適合男低音唱這個原因而外,更主要的原因是,劉大文很想唱幾首妻教他唱會的歌。妻教他唱會了許多外國歌曲,他只在北大荒的那個小家中,為連隊的知青們唱過那些歌曲,還從來也沒有面對幾百人唱過一首跟妻學會的歌曲。這是他心中長久以來的一個夙願,今天他要實現它!他真希望他的嗓音再渾厚一百倍!再寬廣一百倍!傳得很遠很遠,讓妻也能夠聽到。她此時此刻在於什麼呢?是在妹妹妹夫的新房裡給兩個女兒剪紙人呢?還是仍熟睡在那個溫暖的「小匣子」裡呢? 他望著人們說:「下面我要唱的是一首外國歌曲,歌唱一座山谷。我們北大荒沒有山谷,只有廣袤的荒原。我們的一些知青夥伴,被埋在那裡的土地上了,永遠被遺留在那裡了,永遠也不能再回到城市裡來了。我為他們唱,如果你們中有誰是他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我也是為你們唱的……」 人們肅穆起來。 「金嗓子」將他對那些被埋在北大荒土地上的知青夥伴們的哀思、懷念和摯愛,全部傾注在這首歌的每一個字中了。 他深情地唱道: 西班牙有個山谷叫雅拉瑪, 人們都在懷念著它, 多少同志倒在山下, 雅拉瑪開遍了鮮花…… 西班牙有個山谷叫雅拉瑪, 人們都在懷念著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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