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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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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窘迫極了,心裡卻一點也沒有怪她。因為她說得對,她根本不認識我。」 「我進一步問她:『你和你哥哥年紀都很小的時候,你父親和你母親離婚了,對不對?你跟你母親生活,你哥哥跟隨你父親生活,從此你和你哥哥再沒見過面,對不對?你父親是一位編劇,你母親是大學裡的一位圖書管理員,對不對?』 「從她的表情我看得出來,我問的每一句話,都更加證實她是林凡的妹妹。 「她呆呆地看了我一會兒,說:『都對。那又怎麼樣?和你有什麼關係嗎?你到我家裡來,究竟為什麼事?』 「我說:『我和你哥哥當年在北大荒是一個連隊的!你哥哥有一次上山伐木,不幸被大樹砸死了,他死前,託付我交給你一個燈置……』 「一縷哀傷的表情呈現在她那張漂亮的,對婚後幸福生活心滿意足的臉上,但很快這縷哀傷的表情就從她那張漂亮的臉上消失了。當時她那張臉上的表情平靜得使我無比驚訝! 「她淡漠地問:『燈……罩?』 「我說:『是的。一個白樺樹皮燈罩。』急忙扯下包裹著白樺樹皮燈罩的舊報紙,將我曾拎著去尋找過無數個叫『欣欣』的姑娘的白樺樹皮燈罩,鄭重地雙手捧著,像捧著一顆寶石叫她觀賞。 「這時,她的丈夫手中夾著煙,穿著睡衣從臥室——就是她說的那個十七平米的大房間裡走了出來。我一眼就看出,那個丈夫是在我們這類家庭長大的人。我能夠認出他們,正像別人在十幾年前能認出我一樣。 「那個丈夫瞅瞅我,又瞅瞅她,不耐煩地對她說:『你跟他在囉嗦些什麼?什麼白樺樹皮燈罩?莫名其妙!』 「很顯然,他因為我按了三遍門鈴打擾了他和新婚妻子的午睡,對我這個陌生人十分討厭。 「她退到丈夫身邊,雙手輕輕抓住丈夫的胳膊,低聲說:『他受我哥哥的委託,送來這個燈罩……』目光瞧著我雙手捧著的白樺樹皮燈罩,像瞧著一個會給他們的新婚幸福帶來某種災難的不祥之物。 5 「那個丈夫也朝我手捧著的白樺樹皮燈罩看了一眼,說:『你太不懂點起碼的為人之道了吧?給一對新婚夫妻送死人的遺物,你不覺得這種做法太缺德嗎?難道你沒看見貼在我們門上的喜字嗎?』 「我解釋:『我看見了。可我送來的是她親哥哥……』 「那作丈夫的打斷了我的話:『但是你明明知道我妻子的父母十幾年前離婚了!我妻子已經不姓林,她姓嚴,改隨了她母親的姓!講吧,你到底想圖點什麼要來對我們糾纏不休?……』他說著,推開了臥室的門:『我們根本不需要什麼白樺樹皮燈罩!』 「我看到了一間佈置得舒適而闊綽的臥室。一切都是嶄新的,考究的。一盞落地燈正對著我的視線,燈罩是西方樣式的,紅紗的,像他妻子身上穿的那件毛衣一樣豔紅,一樣顯得富貴。 「我當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她的丈夫跨到房間門前,又打開了房間的門,意思是趕我出去。 「我只能出去。 「我在房間門口轉身看了她一眼,說:『如果你因為沒有收下這個白樺樹皮燈罩而後悔了,你可以去找我。』並告訴了她我的住址。我真希望她在我邁出門之前能叫住我,可她沒有。她緊緊依偎在丈夫身旁,眼睜睜地望著我離開了她的家,任何表示也沒有……」 「也沒有去找過你?」 「找過。兩天后。她說,她非常感謝我對她哥哥死前的委託,盡到了一個知青戰友的義務。她說,她早已把過去的事情忘記了,也不願再去回想什麼了,所以她不能收下那個白樺樹皮燈罩。她說,她家裡沒有合適的地方可以擺放這樣一個白樺樹皮燈罩。為了表示對我的感激,她當面給了我五十元錢……」 「你呢?」 「我對她說:『請收起你的錢。我要尋找的並不是你,我找錯了。那一天打擾了你和你丈夫的午睡,很對不起!』說完,我也像她丈夫那一天對待我一樣,推開宿舍門,將她『請』了出去……」 寒風從江對岸一陣陣地吹過來。 他們許久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她那只始終揣在他衣兜裡的手,從他的手中輕輕抽出,由被握著而握住了他的手。 她能體會到他的心情。她想對他說幾句安慰的話,卻不知該說什麼話好。 她的手指表達著對他的安慰,不停地撫摸著他的手。 「我一回到北京,就要結婚了。」 她的手停止了撫摸。 「我的未婚妻,在我大學畢業前已經等了我三年了。為了白樺樹皮燈罩,她又等了我兩年多。而且和我分開在兩個城市裡。她是個好姑娘,我很愛她,也很想她……」 她的手緩緩地從他衣兜裡抽出來了。 他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她低聲說:「都出汗了……」 她這時才覺得身上很冷,很冷,顫抖了一下。 他看了看手錶,說:「我們該分手了。」 她說:「該分手了。」 「我送你回家吧?」 「不……我離家才十幾分鐘的路。你走吧?」 「那你……」 「我看著你走。」 「這何必!」 「我曾是你的學生啊,學生對老師總是……或多或少有點感情的。」 他以為她在打趣他,笑了,說:「你言過其實了!我不過幫你補習了幾天功課而已。你剛才自己也承認,一無所獲。」 「不,今天我有收穫。」她語調十分認真地說。說完,又苦笑了。 「那讓我們正式握手告別吧!」他向她伸出了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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