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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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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他們就這樣默默無言地走到了這條馬路的盡頭。當他們同時踏上防洪紀念塔的幾層臺階後,她的手終於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這仿佛也是不經意的「不經意」的手。「蓄謀已久」的心,有一種鬼使神差的,無法抗拒的力量,促使著她的手握住她的手。心呢,它是完全放棄了自尊。它需要什麼?它就需要握住他的手!即使因此而受到輕視,它也要握住他的手!你太無禮了!她想。不是譴責自己的心,而是譴責他。你那麼一意孤行地闖入我的心裡,你又要那麼倉倉促促地走了!我的心有權向你要求償還損失!它已經損失了那麼多! 於是她的手將他的手握得更緊了。 他問:「你手冷吧?你手真涼!」 她說:「有點冷。」 他反而將她的手緊緊握住,並揣進了自己的衣兜裡。 他們投在江畔廣場上的身影,親密地連在一起了。 他的衣兜裡很溫暖,他的手更溫暖。她低頭瞧著他們的身影,被它們的親密感動得要哭。 它們親密地走向江邊。 他們站立在江堤上。 江面的雪已經完全化盡了,靠近江堤的堅冰也開始溶化了。 白天在陽光下溶化,夜晚再次凍結。這種每一天都進行的重複過程,起到了如同磨鏡石的作用,使靠近江堤的堅冰,變得如銀鏡般光潔可鑒。江堤上的路燈,映在這帶狀的無限長的銀鏡中,恍如幻景,奇特而美麗。一陣陣江風從對岸吹過來,他們的身體不由靠得更緊密了。 她內心裡獲得到一種實現了理想般的滿足。 這是她理想之中的一個夢。 和一個男人,一個能夠並且使她甘願的佔領了她心的男人,手握著手,親密地站在一起。無論是站在這裡,還是站在別的什麼地方;無論是在這樣城市酣睡了的時刻,還是在別的什麼時刻,都是她理想之中的時刻,都是她理想之中的地方。 這不過是我理想之中的一個夢。她對自己的心說。 而心回答:是的。一個夢。要不了多一會兒寒冷就會把你從這個夢中凍醒。 「這兒風太大,你冷了吧?」 「不……」 「你穿得一點兒也不厚,我們上去吧!」 「不……」 她的手唯恐被握住它的那只手放開,地上的影子唯恐被它們的主人分開。 「你還記得白樺樹皮燈罩嗎?」 「記得。你找到……她了嗎?」 「找到了。」 「你終於找到了,我真替你高興。」 「可是白樺樹皮燈罩我要帶回北京去,永遠保留在我自己的身邊。」 「這……為什麼?」 「因為……她已經不是我們的妹妹了……她不要它,不要白樺樹皮燈罩……」 「……」 「這也是使我離開這座城市的原因之一。」 「……」 「那是一幢剛落成不久的新樓,我在這座城市終於找到那位叫『欣欣』的姑娘的住址……我按了三遍門鈴,門才打開。她出現在我面前時,我真沒想到,她會是那麼漂亮的一個姑娘……不,一個少婦。她已經結婚了,可能就在幾天前結的婚……」 「結婚並不是過錯……」 「很對。結婚並不是過錯。誰都不會認為自己的妹妹結婚是一種過錯,除了精神病患者。她打量了我一番,把我讓到屋裡。不待我開口,就喋喋不休地說:『請這邊走,先從陽臺上看起吧,這陽臺夠大的吧?我們還可以負責替你安裝玻璃。這是小屋,十二平米。隔壁是大屋,十七平米。如今新蓋的宿舍樓房,大屋不過十四平米,至多也不會超過十五平米。我們這間大屋卻十七平米!設計不太細緻,讓我們占了便宜!不信你可以瞭解瞭解。有上下水,有煤氣管道,有壁櫥,還有浴室,每星期按時供應兩次熱水。我們在正陽街還有一套單元樓房,也是兩居室,以前我和我母親住在那裡。我們想用兩處住房調換一套。當然,條件不能低於四居室。這些我們都寫明在換房啟事上了……』 「我打斷她的話,說:『我不是換房的。』 「不是換房子……的?那你是什麼人?到我家裡來幹什麼?『 她又開始上下打量我,產生了某種疑心。目光是警惕的,好像我可能是一個賊或是一個騙子。 「我問:『你有一個哥哥曾在北大荒嗎?』 「她猶猶豫豫地點了一下頭。 「我又問:『你哥哥叫林凡嗎?』 「她又點了一下頭。 「你可以想像,當時我在她面前顯得多麼激動!我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一隻手,注視著她的臉,從她臉上尋找著和林凡的面貌相同的特徵。她的臉,在我眼中變成了林凡那張文靜的南方少女一般清秀的臉。毫無疑問,在我面前的正是林凡的妹妹!我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從前我是一個很容易激動的人,後來生活使我變得不再那麼容易激動了……」 「我在和你的接觸中看出了這一點。」 「可當時我激動得真想哭!我在心裡說:『林凡,林凡,我的好兄弟,我終於找到了你的妹妹!我沒有辜負你死前對我的委託!我找到了我們的妹妹啊!』真的,即使我是找到了我自己日夜都在想念的,失散了多年的妹妹,也不過就激動到那麼一種程度!不料她叫起來:『你幹什麼你?!我根本不認識你,你出去!』並且猛地從我手中掙出了她的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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