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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淡藍色的幽光籠罩著他們……

  當淡藍色的月光在時問的流動中變化成淡藍色的日光時,他從淡藍色的夢境裡漸漸醒來了。

  她枕著他的一隻手臂,她自己的一隻手臂摟著他的脖子,她的頭靠著他肌肉凸起的肩。他瞧著她那幾乎脫落光了從前的柔發的頭,心裡一陣難過,眼眶裡有些濕了。她微微閉著眼睛,呼吸均勻而輕暢。她的臉此時此刻是那麼安寧,由於呈現著甜蜜的安寧而使他感到那麼秀麗嫻雅。他看得出來,她已經醒了,卻不願睜開眼睛。她的臉色這會兒變得愈加蒼白,嘴唇卻是變得愈加鮮紅了。

  她雙眉舒展,睫毛顯得更長了。他情不自禁又將她緊緊地緊緊地摟抱在懷中!

  他想:我要給她買奶粉、麥乳精、滋補藥品,讓她天天吃餃子和蛋黃龍鬚麵!無論為她借多少錢,欠多少債,我也要給她買!我要重新為她振作起我的精神重新為她鼓起我的勇氣奮起我的剛強!我要為她到處去出賣我的體力!我還不應該絕望,我還沒到絕望的地步,我還有充分的體力!因為我內心裡一直是愛她的,因為我需要她現在非常需要她,因為我需要她的溫存需要她的柔情需要她的愛撫需要白天看到她那賢淑的微笑需要夜晚緊緊摟抱住她那柔軟的使我迷眩的肉體!因為我已無法再離開她失去她!她本來早就該是我的妻子!

  至於那架花圈,它已經被燒毀了,不存在了!讓道德和良心審判我譴責我咒駡我吧!我不在乎我不後悔我不懼怕一切人對我的鄙視!如果將她和那一切放在同一架天平上,不,郭立強不需要天平!即使那一切的重量將她高高地壓起在空中,我還是要跳起來飛起來將她抱下摟在我的懷裡!

  他這樣想著,不由得輕輕拿起她的一隻手放在唇上癡情地吻著。

  夢境?不,不是夢境;是一個籠罩在淡藍色光輝之中的現實。

  她已成為他的女人。

  他已成為她的男人。

  他不由得將頭偎在了她的懷裡,將他的臉緊貼著她那豐滿柔軟的乳峰,像追趕太陽而精疲力竭的巨人靠著泰山。

  讓我們大聲地虔誠地感激生活吧!感激生活仍為一代返城待業知青保留了那麼多好女人!她們與他們共同度過了多少不正常的年代和不尋常的歲月!她們和他們共同告別城市走向那遙遠的廣袤的神秘的荒原。她們與他們共同從那個地方經歷了人生的種種艱難跋涉返回到城市。她們現在又與他們共同淪落到城市生活最卑下最少幸福最少歡樂的底層。青春妙齡的光彩已從她們的眼睛裡和面容上消失,但她們為他們無私地珍留著女性的一切美好的殘跡,隨時準備在他們最需要的時候更加無私地奉獻給他們,就像古希臘的聖徒向心目中的神明奉獻祭品。她們乃是屬￿他們這一代的女人!她們仍願做他們這一代的女人!如果沒有她們在他們悲觀絕望苦悶煩愁的時候,向他們的心靈注入無限的柔情,帶給他們的生活一些溫存的慰藉,他們的命運將會是什麼?他們——這些被席佛西斯無意義地在歷史的山坡上滾動了十一年的石頭,也許會變成一片沉默的無形無狀的碎石堆集在歷史的山腳下了!她們是他們的寶石花!

  她睜開了雙目,看了他一眼,又微微閉上了。她一隻手臂摟著他的肩,另一隻手臂摟著他的頭,同時用手充滿愛意地撫摸著他的臉頰,喃喃地說:「你這個男子漢啊,真像個孩子。」

  他說:「我真想是個孩子。我真想是你的一個孩子!」

  男人無一不是在女人的懷中長大的。所以即使某些剛強鐵漢將他們的頭偎在一個他們所愛的柔弱的少女懷中,也是絲毫不足為怪的。偉大的統帥和勇猛的強盜,高貴的王公騎士和平凡的勞工苦力,在這一點上是沒有任何區別的。浪漫詩人的歎誦和睿智的哲學家的理論,對這一點所作的是同樣本質的解釋。它是人類以永不枯竭的激情和聖潔的衝動將永生永世贊唱下去的千年萬載的長詩!

  她的嘴唇觸在他的一隻耳朵上,悄聲說:「讓我起來做早飯吧!」

  他仿佛沒聽見她說的話,他的頭仍一動不動偎在她懷裡。

  她又說了一遍:「讓我起來做早飯吧。你昨天一天沒吃飯,我要給你做頓好吃的飯。你想吃什麼呢?」

  他這才自言自語似的說:「什麼都不想吃。抱住你我不餓,不渴,不怕。」

  「怕?不怕什麼?」

  「不怕待業,不怕沒錢,不怕一切打擊。就怕……失去你……」

  她不知為何沉默了,她那只撫摸著他的手停止了撫摸,她那條摟著他的胳膊慢慢放開了。

  他還是那麼偎在她懷裡。

  「咱們今天可是起得太晚了!」她從被子裡伸出一隻手,握住燈繩,拉亮了燈。

  淡藍色的幽光被燈光逼射到塑料布窗簾上去了。

  他說:「對沒有工作的人時間沒有早晚。」

  「你忘了我要去貨車場上班啦?」

  「我再也不讓你為我去幹那種活!從今天起我要你在家休養,我要天天為你買好吃的做好吃的,像侍候養病的人一樣侍候你!今天我要一步不出門,一整天陪你呆在家裡……」

  他的話使她那顆女性的心幸福得快要發出喊叫聲了!她感動得流淚了,又開始撫摸他,並且喃喃地說:「我……真沒想到……你還愛我……」

  他回答:「我也真沒想到你還愛我!」他抓住撫摸著他的那只手,又要癡情地親吻它,卻在燈光下發現了她記在手背上的那些已模糊不清的字。

  於是他沒有親吻她的手,很奇怪地問:「這個日期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記在手上?」

  她便解釋她在公共汽車站看到了一張怎樣的「通告」,以及她為什麼要記下這個日期。

  他不由得欠起了身,望著立櫃頂上。立櫃頂上平放著一架裝在破舊盒子裡的壞了的揚琴。在兵團時,他也從沒當過宣傳隊隊員,但他學會了演奏它,而且演奏得不錯。大返城的日子裡,它被扔在大宿舍的一個角落,沒有誰想要它。他便將它帶回了城市,卻一次也沒有心思和情趣再擺弄它。

  「我要把它修好!」他說:「千萬提醒我別忘了你記的日子!」說完,他匆匆穿衣服,好像他今天有了一件無比重要的事必須立刻開始做。

  他一穿好衣服,便從立櫃頂上取下了琴盒,將它放在桌上,輕輕打開了盒蓋。

  它斷了好幾根弦,弦碼也丟了好幾個。有一處顯然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深深地塌陷了,要從裡面撐起來分明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想,這可得給弟弟打個電話,讓弟弟抽時問回家一次,細木工修補起它來一定比他有些更巧妙的辦法。他緊了緊剩下的那幾根弦,結果又緊斷了一根,使他對自己懊惱得幾乎想扇自己的耳光。他在琴盒裡尋找擊棒,將手探人破了的琴盒襯布裡去摸了個遍,一無所獲。他到廚房裡取了兩根筷子又走進來,雙手分持著,在所剩無幾的琴弦上敲了起來,它發出一陣用音符表達的痛苦的呻吟。

  她也已穿好了內衣,兩腿還蓋著被子,端坐在床上,出神地望著他。此刻,完全不同的兩種想法,使他們都從深深的任他們自由潛泳的愛河中浮出水面了。

  「你聽,它修修還能行!」他那樣子,完全像一個擺弄玩具的孩子,語調中充滿了喜悅。

  她是他的妻子了!這件事曾使他充滿了憂鬱煩惱的生活中,更增添了多少憂鬱煩惱啊!而在昨天夜裡,她報償了他。讓憂鬱和煩惱都他媽的見鬼去吧!她是他的女人了!他有資格樂觀地對待生活了!讓「師資培訓班」也見他媽的鬼去吧!他在同一天裡得到的比他失去的美好得多重要得多幸福得多!怎能相比?無法相比!產生相比較的念頭都他媽的是一種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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