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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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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已對她說,有了她,每天能夠看見她,抱住她,親吻她,愛撫她,他就不怕待業,不怕沒錢,不怕一切打擊,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都不怕了!在此之前他完全不曾料到一個男人如果愛一個女人並且擁有了這個女人的愛,會成為一個什麼都不怕的人。他覺得他已經成為了一個這樣的男人!他不但不再怕自己的命運,而且還從內心裡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要去幫助別人改變命運的熱情。因為他覺得在相同的命運下,他遠比別人幸運得多也幸福得多。

  「連對死也不感到可怕!」他一邊用筷子敲打著破揚琴,一邊自言自語。

  「什麼?為什麼你想到死?」她低聲問。

  他停止了對那架破揚琴的折磨,轉身望著她說:「有了你,我才不想死呢!你使我連對死也不感到可怕了,你知道麼?」

  她默默點了一下頭,微微一笑,表示相信他的話,理解他話中的無限深情。

  而他,競沒看出,她那微笑,又流露著了某種苦澀的內涵。

  「難道你就不想請我替你演奏一曲嗎?」他用鼓勵她的語調問。

  「你從來也沒告訴過我你還會演奏樂器,你都令我刮目相看了!」她的話像是說得很認真,也像是說得很隨便,有點崇拜的意味,也不無揶揄的成分。她又那麼微微一笑,他還是沒看出她那笑流露著某種苦澀的內涵。

  「雖然你沒有請求,就算是我已經答應了你的請求吧!為你演奏——《快樂的炊事員》,雜技配樂!」

  於是他轉過身去,又忍心地折磨那不幸的破揚琴。

  難登大「俗」之堂的一曲終了,他複轉身鄭鄭重重地向她鞠躬謝——沒幕可謝。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為他鼓掌。

  眼前的幸福使他身上表現出了在少年時代就早已失去的孩子的頑皮氣。

  「感謝您的欣賞,本想再露一招……」他看了看破揚琴,非常遺憾地搖頭歎氣。

  他又說:「大音樂家都是靠好樂器出名的!」

  她用懷疑的語調輕聲問:「你能修好?」

  「能,夫人。不需要什麼特殊的工具,但一定得需要錢。」

  「需要多少錢?」

  「至少十幾塊吧,換弦,買弦碼,擊棒。樂器也是見錢眼開的東西啊!為它花錢,它才肯發出美妙的聲音。」

  「把我的棉大衣拿過來。」

  「樂於效勞,夫人!」

  他走到外屋去,像僕人似的,雙手捧著她的棉衣,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她面前。

  她並沒笑,從棉衣內兜取出了一卷錢遞給他。

  「哪來的?」他驚詫極了。

  「我把我那雙皮鞋,那件毛衣,還有那件沒穿討的外衣……賣了。」

  「賣了?!……那你穿什麼?」

  「我不是每天都穿著衣服去上班的嗎?」

  「你……為什麼連商量都不跟我商量?!」他生氣了。

  「別生氣,」她請求道,又用責備的語調說:「在昨天夜裡之前,你連一句話都不願主動跟我講。」

  賣掉的都是他們結婚前他為她買的。幾天來,她就是用那些錢買米,買柴買菜,買油鹽醬醋什麼的。唯恐分散他參加考試前複習功課的心思,她隱瞞著他。

  「我沒生氣,」他說:「我難過。哪一個丈夫像我,妻子沒有一雙皮鞋,一件毛衣,一件新外衣……」

  她說:「哪一個丈夫像你,因為愛他的妻子,不怕待業,不怕沒錢,不怕一切打擊,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都不怕?你是一個使妻子感到最幸福的丈夫。拿去用吧,差不多夠修好它了……」

  「你真是我的好妻子,我們是在為別人修它啊!」

  「別誇獎我。有一天我們實在生存不下去的時候,貼一張同樣內容的『通告』,也會有許多人為我們盡力而為的,對嗎?」

  「對。」

  「我們是不是應該相信這一點?」

  「應該相信。」

  「那麼把錢接過去吧!」

  「淑芳,我向你發誓:如果我今後不能使你過上幸福的生活,我不配是一個男人!」他終於將錢接過去了。

  「你到外屋去呆五分鐘,我要起床了。」雖然她昨夜已由一個姑娘變成了一個女人,已將一個女人所能奉獻給一個男人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他了,但她還是不習慣被一個男人注視著在白天展示自己的身體。羞澀這種本能的「情感防禦」,在白天,在他面前,又將一個女人變成一個姑娘了。

  他順從地走到外屋去了……

  當郭立強從樂器商店買了琴弦等物回到家裡時,門鎖著。他以為徐淑芳又去上班了,有些生氣她的任性,也有些後悔臨走沒態度堅決地再對她進行阻止。

  昨天她為他洗出來的那幾件衣服已經幹了,她為他疊好,整整齊齊地放在床上枕旁。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地板拖過了,連窗玻璃門玻璃上的水霧痕跡也擦去了。

  他聞到一股香味,走到廚房,掀開鍋蓋一看,鍋裡魎著她為他做的午飯:兩個饅頭,一盤肉絲炒土豆片,還有一碗麵條。

  他想起了她早晨對他說過的那句話:「我要給你做頓好吃的飯。」

  鍋臺上,烤著劈得很細的引火的木柴,煤箱裡的煤倒滿了,爐膛底的煤灰掏盡了,水缸裡的水也快溢出了;一切家務活她都做

  了,他沒什麼可做的了。他本想今天陪她在家裡呆上一整天,儘量使她感到一些快樂,彌補他許多日子以來對她的冷漠,這個願望卻落空了。

  他便動手修那架破揚琴。他要趕快修好它,然後到貨車場將她替換回來。若不是她這些天頂替他去上班,他也許連貨車場那份臨時工作也丟掉了。

  他忽然發現鬧鐘下壓著一張寫滿字的紙,以為她有什麼忘記叮囑他的話寫在上面,立刻拿起來看。沒看完,臉就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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