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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她突然又坐下在小凳上,繼續洗那件早已洗乾淨了的衣服,在洗衣板上使勁地搓、搓、搓,似乎要將那件衣服搓爛為止。她的手指在洗衣板上搓破了,她完全不知,因為她完全沒覺到疼。同時,她的眼淚,那再也控制不住的眼淚,如同泉水一樣從她的兩眼中湧出來,一串串地滴落在她手上、衣服上、盆裡。

  她無聲地哭著。

  她再也沒有抬起她的頭來。

  而他,則一步步走到床前,走到那張本來應該是他們從「結婚」

  那一天起共眠,而卻從那一天起一直是她的「客榻」的床前,直挺挺地站立了一會兒,被一顆子彈從身後擊中了心臟似的,向前一傾,撲倒在床上了,將他的臉掩在雙手中……

  夜深沉。萬籟俱寂。

  只有小鬧鐘發出正常的弦條很足的走動聲。

  黑暗在某種情況之下是一首心靈的搖籃曲。受了傷的動物隱伏到樹叢深處去舔傷口,遭到打擊的心靈在黑暗中孤寂地結著血痂。這時人會感到黑暗像一位慈祥的老保姆,她無需對你開口說話,她仿佛就坐在你對面或你的床邊,用她那雙充滿憐愛的眼睛望著你,於是你像一個孩子似的絲毫也不覺得羞恥地在她的注視下哭泣,同時你心靈中的一切悲哀和絕望隨著你的眼淚淌走了。這也就是為什麼許多男人和許多女人,包括那些最剛強的男人和最堅毅的女人,在深夜裡在黑暗中常常獨自默默流淚或低聲哭泣的真正原因。

  屋裡卻並非黑暗到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窗簾是藍色的薄塑料布的,它將月光也濾成柔和的淡淡的藍色,雲霧一般溶漫在屋裡。

  郭立強一直在那張床上躺到這時。沒吃晚飯,沒喝一口水,沒吸一支煙,沒說過一句話,沒睡,也沒醒著。頭腦裡沒想什麼,又有無盡的思想的碎片像鵝毛大雪在頭腦中紛飛;那是一種服了安眠藥但還是難以安眠的狀態。

  她將爐火重新燒起來,屋裡漸漸使人感到熱了之後,他才脫去了衣服。但還是不感到餓,不感到渴,不想吸煙,不想說話,不想睡,也不想醒著,他覺得自己明明是躺在床上,又覺得自己仿佛是飄升在屋頂上,看著躺在床上的自己。自從返城之後,他還沒有體驗過這樣的時刻。今天以前那些日子裡的時時刻刻,都像塞滿了糠皮的枕頭一樣塞滿了煩惱、憤恨、憂愁焦慮、希望和幻想。而今天這只枕頭破了,他仿佛正把這樣的一隻枕頭枕在腦下。他的頭腦也像這樣的一隻枕頭般空空如也,徹底的破滅也是徹底的了結。

  他的全部思想全部神經由於一個最後的希望的破滅,以及為這個希望所付出的一切徹底了結而徹底鬆懈徹底癱瘓徹底崩潰,奄奄一一息。

  門,輕輕開了。她赤著雙腳走了進來,走到床邊,屏息斂氣地站立著,像一個幻影飄人淡藍色的夢中。

  他憑直覺感到了。他不睜開眼睛,不動。希望她以為他睡著了,走開去。他不需要她的憐憫和安慰,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和安慰。別人的憐憫和安慰對他的心靈不過是水,而他的心靈不是白菜花,不是水仙,它是一個具有生命的胎兒,需要的是血液,他自己的血液。每個強硬的人都應該是他自己心靈的母體,他願做一個無比強硬的人。如果她此時此刻對他說出一句憐憫的或安慰的話,他會無法忍受,會覺得受到了侮辱,甚至會從床上跳躍起來。

  粗魯地咒駡她,將她驅趕開。

  然而她沒有說話。不動,也不離去。在淡藍色的幽光下,她久久地注視著他的臉。

  他聽到了一陣郗郗簌簌的聲音。他不知她在做什麼,他還是不睜開眼睛。

  他覺得她輕輕掀開了他的被子,她一聲不響地躺在了他的身旁!她那赤裸的身體緊貼著他的身體,她的一隻手,撫摸著他的肩膀,撫摸著他的胳膊,撫摸著他的一隻手,隨後,握住了他那只手。

  她那溫暖的、柔軟而顫慄著的身體,更緊地依偎向他的身體。

  他感到一股強大的電弧倏然間通過了他的全身。他從那種不是醒著也不是睡著的狀態中墮入了一種不是死了也不是活著的無底的深淵。他的血液如同岩漿一般在他的血管裡熾熱地急速地奔流著。她的呼吸並不急促,卻似一陣陣颶風將要裹卷著他把他揚向空中!

  他不睜開眼睛。不說話。不動。

  淡藍色的幽光籠罩著他們。他以為是一個夢,又明知不是一個夢。他以為她是一個虛幻的魂靈,又明知她不是什麼魂靈。她是一個活生生的赤裸裸的溫暖的柔軟的女人的身體。他能夠感覺到她真真實實的存在。他可以撫摸到她,可以擁抱住她。他無比強烈地渴望這樣!

  一片火焰在他閉著的兩眼中燃燒。

  一隻只大黑蝴蝶在他封閉的視覺中飛舞。

  他不睜開眼睛。不說話。不動。

  那片火焰將他的心也燃燒起來了。

  她的手慢慢放開了他的手。

  她的眼淚滴在他的肩頭上。

  她的身體離開了他的身體。

  淡藍色的幽光籠罩著他們。

  她也不說話。不動。靜靜地躺在他身旁,不再顫慄。

  他們仿佛是兩個布娃娃被「玩家家」的孩子並放在一起了。

  許久許久,他們沉默著,靜靜地躺著,感覺到對方的存在,又似乎感覺不到對方的存在。

  終於,她又輕輕掀開被子,無聲無息地坐了起來,無聲無息地下了床,卻仍站在床邊,注視著他的臉。

  淡藍色的幽光朦朦朧朧地映襯著她那赤裸的身體。

  她徐徐地轉過了身去,像個幻影似的,無聲無息地彎下腰拾她的衣服……

  突然,他伸出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抓得那麼緊那麼緊!

  那個「玩家家」的孩子不是個只喜愛布娃娃的孩子,它是命運。

  它以擊潰人的理性為驕傲,它以征服人的靈魂為天職,它欲將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拆開或結合;宇宙中過去,現在,今後永遠沒有足以抗拒它的力量,它是任性的。

  他和她終於擁抱在一起了。擁抱得那麼緊,那麼緊,那麼緊。

  他們親吻著,親吻著,親吻著。他們彼此愛撫著,愛撫著,愛撫著。

  他們的靈魂和他們的肉體同時彼此佔有。

  命運在完成了它的天職之後,將餘下的人類最值得因為是人

  而幸福的時刻慷慨地留給了他們,帶著善意的微笑離開時,順手帶走了他們的理性作為戰利品。

  10

  那是完全沒有任何行為機制的時刻;那是熾烈的衝動與迷眩的柔情交織在一起的時刻;那是男人和女人完全主動摧毀各自的羞怯這道「情感防線」的時刻;那是男人和女人任憑愛徹底佔有他們,充滿他們的時刻;那是人感到自己是一個人的時刻。他們的愛,那一時刻無邊無際,無邊無際。他們的愛中包溶著深深的深深的恩愛!

  讓他們彼此溫柔的撫摸更加溫柔吧!

  讓他們長久的親吻更加長久吧!

  讓他們緊密的擁抱更加緊密吧!

  讓他們熾烈的衝動更加熾烈,燃燒的情感更加燃燒,彼此滿足的肉體更加滿足吧!

  讓愛這個字所給正常人的全部的無與倫比的一切親昵感受都讓他們盡情地去感受吧!

  這一切本不是人的原罪而是人不分高低尊卑共同的權力!

  呵,這兩個靈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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