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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有將近一百個人聚集在校園的一角。他們年齡都很小,有的十七八,有的剛剛二十多,他們是待業青年,是城市每年照例都要從高考中淘汰下來的待業青年,他們本能地聚集在一起,離那一千人遠遠的,他們似乎有點怕「兵團服」們,他們已感覺到了,今天不像是他們能夠交好運的日子。

  忽然,從教學樓裡走出了一個人,站在樓前臺階上,舉起一隻手臂大聲喊:「各教室已經打開了,大家可以進入教室了!」他的喊聲一落,一千多人便潮水一般向教學樓裡擁去,頃刻將他吞沒了。

  那一百多「小字輩」,也紛紛跑來,隨潮而入。

  樓前臺階漸漸清淨了,剛才從教學樓裡走出來的那個人,又像大潮過後的一塊礁石似的出現了。

  他望著仍猶豫不決地站在操場上的幾百人,用手遙遙一指,喊道:「你們還站在那裡幹什麼?」

  「沒有報考表也允許參加考試嗎?」那幾百人中的一個也喊著反問。

  站在樓前臺階上的那個人以擁有無上權力的莊嚴聲音回答:「凡是想要參加這場考試的人,都有資格考試!」於是那幾百人也喜出望外地跑進了教學樓。

  那個給予他們這一次機會的人是誰?又是誰賦予他這種權力?他的這種權力生效嗎?沒有一個人想這個問題。沒有一個人提出這個問題。也沒有一個人對他說一句感激的話。

  當樓前臺階上只剩下他自己時,他掃視著空蕩蕩的校園,確信再沒有一個人還留在教學樓外了,才轉身走入。

  在一個教室裡。有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站在一張課桌旁,對坐在靠外邊的座位上的一個「兵團服」訥訥地說:「這是我的座位。」

  那個「兵團服」是姚守義。

  他冷冷地說:「憑什麼你認為這座位是你的?」

  「你瞧,我的報考表上印著這個教室這排這個號的座位。」

  姚守義將一隻手慢騰騰地伸進一邊衣兜,也想出示自己的報考表。他的手卻伸進兜裡再沒有抽出來,他的衣兜裡什麼也沒有。

  他匆匆忙忙地離家,連報考表都沒帶。他知道自己完全沒有必要再將另一隻手伸進另一邊衣兜。因為衣服破了,另一邊的衣兜已經是形式上的存在了,被他粗針大線地縫在棉襖上了。

  「你倒是把座位讓給我呀!」那面嫩齒稚,正處在變嗓音時期的小青年有些急了。

  「讓給你?十幾年前這個座位就是我的。那時候你大概還沒背上書包呢!你叫這課桌一聲,看它答應你麼?」其實他一天也沒在一中讀過書,純粹耍無賴。

  這時,有一個「兵團服」走入教室裡,邁上講臺,大聲說:「安靜!大家都請安靜!」他看了那個小青年一眼,問:「你有沒有座位?」

  「有……」

  「有你為什麼不坐下?!」

  「這個座位……就是我的,他不肯讓給我……」那個「兵團服」從講臺上大步跨了下來,走到小青年跟前,從他手中拿過報考表看了一眼,說:「不錯,這個座位是你的。」

  姚守義抬頭盯著他,問:「是他的又怎麼樣?你把我趕出考場?」他用一隻手在姚守義肩上拍了一下,以一種公正的語調說:「完全沒那個意思,不過我們應該承認事實。」接著,又對那小青年說:「這個矛盾不難解決,你服從我是唯一的辦法。」隨後便輕輕推著那小青年離開了那個座位,一直將小青年推出教室門外。

  他自己則站在教室內,對那懵懵懂懂的小青年說:「回家去吧,你以後還有各種各樣的機會參加各種各樣的考試,一代人要對另一代人發揚風格。現在正是我們需要你們發揚風格的時候。」

  他的這番話說得正正經經。

  教室裡響起一陣笑聲。

  那被推到了教室外的小青年敢怒而不敢言,忿忿地嘟噥了一句什麼,不得不走掉了。

  一個「兵團服」觀看完這一幕後,從走廊進到教室那裡,對個不知是誰授權他主持考場的「兵團服」說:「本人完全擁護你的話,並且要實踐之。」說罷,掃視了教室一遍,目光落在了另外一個「小字輩」考生身上。對方緊張地將脊背靠在座椅上,還用一隻手抓住了課桌角。

  「實踐者」照直走過去,走到那個「小字輩」身旁,叉開兩腿站定,拍拍他的肩,大聲說:「向剛才那個榜樣學習學習吧?」對方不說話,不動。

  「這麼一點風格都沒有,把他趕出去!」

  「別趕他,要靠他自覺。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嘛!」

  「小弟弟,聽話,否則大哥哥大姐姐們會不高興的。」

  周圍七言八語。

  3

  那個企圖「頑抗到底」的「小字輩」終於在威脅和哄勸聲中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來,悻悻地瞪著周圍的「兵團服」們,也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教室。

  前後兩幕,都被聚在教室門口的「兵團服」們「欣賞」到了。於是又有幾個爭先恐後地擁入了教室。他們的目光在教室裡交叉尋找著目標,一經確定,便迫不及待地欲走過去取而代之。

  本考場主持人,嚴肅地向他們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接著以一位大哲學家的口吻說:「阿基米德的杠杆是不朽的。我們失去的是一個堅固的支點!我們需要的也是一個堅固的支點。誰在我們備感沉淪和失落的時候與我們爭奪,誰就不明白『人道』這兩個字的內涵。」他站立在講臺上那種具有無上權力的威儀,他那種佈道者的語調,與他身上那件破舊不堪的「兵團服」效果很難統一,倒可以說相映成趣。因為他是在代表著「兵團服」們發表莊重的「宣言」,故而他們卻不覺得可笑。他們用一陣長時間的肅靜幫助他加強「宣言」的莊重效果。

  在這一陣長時間的肅靜中,「小字輩」們一個個識趣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違心地悄然地紛紛退離這個考常他們大多數並未理解他的「宣言」,也不是被他那種佈道者的語調所打動,產生了什麼惻隱之心。恰恰相反,他們不過是被他似乎具有著的無上權力:被眾多「兵團服」們造成的長久而令他們頗為不安的肅靜所壓迫,所威逼,才極不情願地放棄了他們自己今天的權利。

  「兵團服」們用掌聲歡送。與其說是感激的表示,毋寧說是揶揄。

  站在走廊裡,沒有座位的那些「兵團服」們,認為應該積極主動地將這個教室的考場主持人關於「人道」的高尚理論宣傳到所有的教室去,大大加以「實踐」。

  於是他們滿懷「實踐」的熱情,立刻分散開來,擁進一樓、二樓、三樓的各個教室。於是走廊裡的人的成分發生了變化,最後全是非「兵團服」了。.這時,一輛小麵包車駛進了一中校園,真正的主考者們姍姍來遲。校園外圍觀的人們已經散去。真正的主考者們見校園內空空蕩蕩杳無一人,不免都有幾分奇怪。他們一個個一邊看手錶一邊快步往教學樓裡走。

  他們剛剛進入教學樓,開考的預備鈴響了。他們的出現,使那些被從各個教室驅逐出來的「小字輩」如獲得救星。「小字輩」們包圍住他們,向他們大訴委屈。有的甚至哭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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